第97章

  时过境迁,段曦宁这次却没有像当初那般直接对着他破口大骂,而是沉声问道:“后宫不得干政,你舍得下自己的家族、官位、权力么?”
  不等他回答,她就嗤笑一声替他答了:“你舍不下的。你一辈子都为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习得文武艺,便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你当然舍不下。”
  “你敢保证,你对朕的人动心以后,不会接着对朕坐的位子动心吗?”
  “而朕,又怎容得下天有二日,怎容得下二圣临朝?”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这些话。
  那时她并没有开窍,并不懂这些事。
  初登大位,群狼环伺,正是疑心病最盛之时,因此诸多误解。
  可是随着年岁与阅历增长,该明白的,她渐渐都想明白了,便没有那般尖锐。
  这些话像是一盆骤然泼过来的冷水,让他倏然清醒,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是河东虞氏嫡长子,下一任家主,肩负家族前程,不可能为了一己之情爱抛弃家族,抛却前途,只围着她打转。
  他什么都舍不下,什么都想要,注定难以求全。
  或许她是对的。
  他们如今这样才是最好的。
  她是明君,他是忠臣。
  他们只会留下君明臣贤的嘉话,一起平靖天下,开拓盛世。
  若是为了小情小爱抛却一切在一起,也许等将来某一天,情爱带来的欢愉退却之后,他会埋怨,会不忿,会权欲熏心,生出不该有的悖逆念头。
  到那时,他们只会将所有情分消磨殆尽,相看两厌,势如仇敌,彼此面目全非,至死方休。
  可他还有一些不甘心,问:“那陛下对沈公子呢?”
  段曦宁觉着他总提起沈渊实在不可理喻,淡漠中带着几分不耐烦道:“他自是可用之才。”
  可用之才?
  他不由地想起年少时她说过的话。
  “可用之才,自然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难不成留着与自己作对,强敌而伤己?”
  看着他漠然的神情,他不由地苦笑:“陛下,当真无心。”
  “有病吃药,少叽叽歪歪。”段曦宁只觉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合上方才看完的文书,抬脚踩着窗棂飞身离开,只丢下一句,“让人将文书收好。”
  沈渊到了鄯州之后,几乎住在了瞭望台上,成日里坐在上面埋首绘制,迫切地想要尽快完成段曦宁要他画的舆图。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交代,不想留有丝毫瑕疵。
  这之后,趁机离开,继续往西面走,去看看西域风情、安西更西处,看看许多在书中都未曾见过的世间盛景。
  只可惜,哪怕有虞升卿给的千里眼在,他所能看到的依然有限,这些时日下来,其实已经无法再细致了,非人力所能及。
  这两日看着手中几乎已无处下笔的舆图,他甚至想就这样交给伏虎,自己找机会离开,一走了之算了。
  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既不像在云京有很多人盯着,又不像在路上时时刻刻都与他们待在一起,她如今也不在跟前,只一个头脑简单好蒙骗的伏虎在。
  可他总是在犹豫,总是想把她交给他的事做到最好。
  心中总有什么放不下,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好像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拉着他,让他迟迟不愿离开,画图仿佛也成了留在此地不走的借口。
  有时实在不知如何下笔时,他就偷偷望向凉州的方向,不由自主地想,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她与虞升卿仿佛分外熟稔。
  那日在河边说起婚事,她并不愿多提,可他知道,她以前应当是议过亲的,只是不知为何至今仍孑然一身。
  若她要议亲,满大桓的青年才俊能配得上她的实属凤毛麟角,或许虞升卿能算上一个。
  她自己是如何想的呢?
  他胡思乱想着,又努力排除心中杂念,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暗夜中踽踽独行许久的人贪婪地窥视天际透出的一缕阳光。
  伏虎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墙上,喝了一口在鄯州找到的好酒,见他发呆,连叫了他几声问道:“小沈,你都拿着这图在这看了几天,能瞅出花儿来啊?实在没啥画的就别画了。”
  沈渊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法儿将最重要的古阴平道和剑门关画完整,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愁得慌啊?”听他又叹气,伏虎将酒壶伸到了他眼前,“来整两口,上好的金徽酒,一醉解千愁。”
  沈渊摇摇头:“我不爱饮酒。”
  “多好的酒,你不喝我喝。”伏虎收回酒壶自己喝了一大口,又问,“你最近咋了,有心事?”
  “没,没有。”沈渊有些心虚,急忙否认,担心被他看出什么,旋即又面带愁容,欲盖弥彰道,“陛下要的舆图还是未能画好。”
  “嗐!”伏虎根本没当回事儿,更没看出他几乎掩饰不住的心虚,还觉得他自寻烦恼,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图道,“你这不是画的挺多的,凑合能用就行了,陛下也不是那细致人!”
  见他依旧心事重重的,他又笑嘻嘻地问:“行了,别画你这破图了,咱俩上城中转转去?”
  来这儿大半个月了,成天就在这破塔上待着,他都快闷死了。
  沈渊坐着未动,摇了摇头:“陛下交代的事还未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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