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逢雪听着,双手把布条一扯,便听头顶又传来低低抽气声。她面无表情地说:“说了让你回山上去,你非要跟下来。”
  叶蓬舟轻声道:“山下挺好的呀。”
  “有什么好的?妖魔鬼怪,贪官污吏,连个鬼吏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以势压人。”她皱紧了眉,语气不善,回想下山以来,不是在挖坑埋尸,就是念经渡鬼,遍地妖鬼作祟,神佛垂眸冷眼,这世道,要把人逼成什么样子?
  叶蓬舟低低说了一句话。
  逢雪没有听清,抬起眼看他,“什么?”
  少年笑了起来,轻声说:“山下有小仙姑呀。有小仙姑,就比什么都好。”
  逢雪微微一怔,飞快垂下眼睛,手上不自觉用力。
  “嘶——手下留情啊小仙姑!”
  逢雪“哼”了声,“手包扎成这样,这两天就别拔刀了。”
  “不拔刀遇见妖怪怎么办?你保护我呀?”
  逢雪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悬在腰上的剑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天亮起朦胧的光,明月的影子一点点变得单薄透明,一颗晨星坠在春枝枝头。
  薄雾朦胧,早起的商贩推着车,车轮吱呀吱呀响。
  做早点生意的,总是十分辛苦,起早贪黑,半夜便要起床和面和陷,天不亮,便推着车出去贩卖。
  邢老头做了几十年的米糕,照例早起,推车来街上提前占个位置。此时城中飘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尚带些许寒凉。他弯着佝偻的腰,费力把车推上拱桥。
  这条长长的拱桥,他推着车走过了十几年了,年轻的时候,双臂一用力,坚实肌肉鼓起,便如小舟飞过万重山,轻松把推车推上拱桥。
  然而到如今,年迈体衰,手足无力,昔日的小拱桥,譬如高山险峻,往上推三步,便要滑下来两步。他停下来,扶着车辕气喘吁吁歇息片刻,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继续卖力推车,嘴中哼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谣:
  雾气飘浮,绿水扶波,推车吱呀吱呀上拱桥,老人沧桑的歌声似与这座灵石城一般古朴。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生碌碌,死茫茫,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邢老头正卖力推车,忽觉肩上一轻,抬头望时,身侧来了两位少年,正帮他一起使力。
  推车轻松过长桥,来到他西街他惯常占的位置上。
  “哎,谢谢两位,”邢老头掀开车上木桶的盖子,白袅袅热气升了上来,米香与酒香扑鼻而来,他抓起两块蒸好的喷香米糕,“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啦?来吃两块糕。”
  逢雪接过后,从袖中拿出几枚铜钱。
  老头连忙摆手,一是感谢他们帮忙推车,二是看这两位生得实在俊俏,很让人喜欢,“算大爷请你们的。”
  但逢雪摇头,坚决要给。
  看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叶蓬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老丈,我们小仙姑,一点都不肯欠别人的。”
  邢老头只好收下,“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逢雪咬着米糕,问:“老丈人,你刚才哼的那首歌,是从哪听到的?”
  邢老头坐在马扎上,笑道:“好多年前呢,一个道长带着小徒弟经过我们灵石城时,在白事上唱的。我听着觉得怪有意思的,就记了下来。”
  “后来女儿难产,我在白事唱了一遍,儿子出城押镖,多好一个人出去,只剩几块布条被带回来,我再唱了一遍,婆娘想不开,给我做好面条就去投了水,啊呀,只好又唱一遍。到如今,这首歌我都能背下来了,就是不知,我死的时候,有谁能为我唱呢?”
  逢雪垂下了眼睛。
  又从老者处买了几块米糕,他们在晨光微熹中往回走。
  叶蓬舟跟在逢雪后面,问:“小仙姑,那首歌我好像也在白事上听过。”
  逢雪道:“是一首阴韵,叫作奠灵。紫云师叔说起过,以前师祖带他们游历时,时常唱这首歌,劝解世人。”
  叶蓬舟不解,“阴韵不是唱给死人听的吗?”
  逢雪摇头,“主要还是劝活人放下,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叶蓬舟笑着说:“荣华富贵、长生不死,种种美梦欲望,活人可放不下,只有死人才听得进去吧?”
  逢雪掰了块米糕丢在嘴里,“唔”了声,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初晨的阳光透过树影缝隙,碎金似的洒了一路,清风徐徐,青烟袅袅,耳畔鸡鸣狗吠,人语絮絮。
  走在尘世烟火中,再听见这首歌,回想前生执着凄苦,心中不由涌上别样滋味。
  生碌碌,死茫茫,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小仙姑,”少年靠近她,笑吟吟说:“给我也掰一块米糕吃呗。”
  逢雪没好气看他一眼,“你不会自己掰,没手没脚?”
  少年得意地伸出包得像粽子的双手,兴高采烈地说:“对,我没有手!”
  ……
  回到狸花巷,今晨守岗的猫儿换成了尺玉。
  这只鸳鸯眼的漂亮白猫趴在墙上,见他们归来,只轻轻晃了下尾巴,继续昏昏欲睡。
  听见无常说的话后,逢雪看这些猫儿,心中多了点肃然的敬意。
  敬意在溶溶扑向他们,一脸谄媚,喵呜喵呜祈食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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