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季亭舟]
我教课结束后,在楼梯口遇到看来也是刚教完课的骆皓。
「欸,你听说了吗?」骆皓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听说什么?」我刚刚连上两堂课,而我教课时,习惯把手机开到飞航模式。
「听说你那个新助理有多剽悍啊。」骆皓扬起笑,教室里刺白的日光灯打在他侧顏,放大他脸上的戏謔,「那小女生可是劈头盖脸把陈怀驥骂了个遍,听说足足骂了快半小时。」
震惊如同一场空袭,把我的内心轰炸得满目焦灼。
秦至夏怎么了?她出事了吗?
她不是那样失控的人啊,她甚至还宣称自己没有感觉,怎么会忽然大暴走?
不管怎么样,失控飆骂陈怀驥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秦至夏拿什么全身而退?
好在骆皓的下一句话就让我冷静下来,「秦至夏已经回办公室了。」
我毫不犹豫,「我现在去办公室找他。」
骆皓凉凉地笑,「你不关心一下陈怀驥怎么样了吗?」
当然不关心,「那是他自己的事。」
没想到竟然是姜青挡在办公室门口,不让我进去,「秦至夏现在状况不太好。」
我跟她在门口对峙,「我现在要看她。」
姜青还是那一句话,「秦至夏现在状况不太好。」
「我听懂了你的话,是你没听懂我的话。」
姜青不让步、我也不肯妥协,最后是路过的吴司年结束了我们的僵持,「季教授,刘教授找你。」
我瞪了姜青一眼,不情不愿地前往院长办公室。
刘叡正好整以暇地喝着茶,只是这次他没有留一杯茶给我,「秦至夏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我听说了。」我不意外刘叡也知道这件事,他总是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
「秦至夏还好吗?」刘叡虽然这么问,但明显他一点也不关心秦至夏的死活,更想知道陈怀驥疯了没。
「不知道,但至少平安回来了。」我说,没提起我跟陈怀驥的针锋相对,虽然我想这部份刘叡应该也知道了,才会连一口茶都不愿意给我留。
刘叡又啜了一口茶,语气漠然,「秦至夏在上班时间回家休息?」
真是隻冷血的老狐狸,秦至夏没出心理问题真是奇蹟,「我是指她回南泽了。」
刘叡满意地点点头,「秦至夏心理素质不错。」
「再怎么不错也迟早会被你逼疯,你一个高高在上的大院长,为难一个研究助理有意思吗?」
刘叡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心疼她?」
我别过眼,没说话,院长办公室的落地玻璃映照出我深埋眼底的扭曲。
刘叡放下茶杯,裊裊白烟雾去他的镜片,遮住他的表情,「晚上有空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理素质太健康,碍了你的眼?」
刘叡没理会我的阴阳怪气,「晚上跟我一起去吃饭。」
「这种事情你找姜青啊,找我干什么?换口味啊?」
刘叡也不管我,就继续讲他的,「晚上六点半,万豪酒店一楼的欣叶鐘菜,半小时后我们出发。」
「你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半小时后怎么会是六点半?」
「等一下会下雨,加上六点是下班时间会开始塞车,所以我们半小时后出发才不会迟到。」
「你口中的『我们』是指我跟你吗?」
「是,半小时后,我会在一楼等你。」
我看着刘叡,刘叡也安静看着我,我跟他都知道,沉默战术将在这里无效。
刘叡不惧怕沉默、更不惧怕压力,他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踏着腥风血雨走到这里。
他不在乎我的任性,更不在乎我的拒绝,因为这些都无法动摇他。
「那你开车,我今天很累。」最后,我也只能这么说。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姜青告诉我,秦至夏已经走了。
我看了一下手上的錶,还没到下班时间,「她今天提早走?」
「她说她晚上有事。」姜青指给我看秦至夏那已经收乾净的办公桌,虽然就她东西少的程度,收跟不收的差别也就只有在钢笔有没有插回笔架里。
「她有说是什么事吗?」我问。
「她没说,我也没问。」姜青答,这确实是她的做事风格。
这时我突然想到刘叡的反常,问姜青,「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我晚上要去看一个摄影展,季教授也想去吗?」
「不用了,我没那么有艺术素养。」真奇怪,看一个摄影展怎么可能推不掉,我可不相信刘叡这么尊重手下人的私人时间,而且姜青什么时候对摄影展有兴趣了?
也就是这时,我才想起,刘叡并没有告诉我今天晚上的饭局上会有谁。
半小时后,刘叡依约在一楼等我,开着他那台低调的丰田。
「坐这里可以吗?」刘叡从驾驶座上横过身,帮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我没差。」我坐进车里,车前玻璃展演着一望无际的乌云。
刘叡的预测很准,等一下应该真的会下雨。
「会冷吗?」刘叡一手握方向盘一手调冷气出风口。
我偏过头看他,「还行,晚上有谁?」
刘叡笑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我也能不问,然后两手一摊装哑。」
「是一个听上去相当可行的方案,回头给我一个分析报告?」
「我现在就能让GPT给你生成一个。」
「也行,我等着看。」
我瞪了刘叡一眼,刘叡安然自若地继续开车。
刘叡开车跟他做人一样,优雅、沉着、从容自得,「你睡一下吧,前面塞车。」
我靠着冷冰冰的车窗,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今天刘叡这么临时约这个饭局,为的就是陈怀驥。
听到秦至夏劈头盖脸对着陈怀驥一顿骂,早就知道陈怀驥心理状况有问题的刘叡,决定打铁趁热,一鼓作气把陈怀驥搞到心理崩溃。
在这个计画里,我跟秦至夏都只是个药引子,无足轻重但可将就一用。
这完全就是刘叡的风格。
我们抵达餐厅的时候,陈怀驥已经坐在位子上看书。
「屠格涅夫好看吗?」刘叡在陈怀驥对面坐下,而我理所当然坐在刘叡旁边。
「还行,将就着看,反正也什么事。」陈怀驥将书收进自己外套内袋。
然后他没有多馀情绪地看着刘叡,「不过我的清间日子看来是要到头了。」
「我没有想打扰陈教授的意思。」刘叡微微一笑,伸手要倒茶时,才发现那茶壶竟然是空的。
「但你确实打扰到我了。」陈怀驥丝毫不留情面,这让我非常惊讶。
我领受过的餐桌礼节向来强调温文尔雅,主要突出皇城内的一团祥和。
南泽里大多数人也都遵守这守则,几乎没有人会上来就像陈怀驥一样把气氛搞僵。
刘叡招手让服务生过来倒茶。
秦至夏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她穿着深棕色千鸟格纹西装外套,不是她早上穿来上班的那一件,我也没看她穿过这件外套,而且这件外套的剪裁跟面料比她之前在H&M甚至虾皮上面随便捞来的好上非常多,绝对不是同一个价格区间。
再仔细看,她还在我买给他的单鑽项鍊上面又叠带了一个项鍊,是梵克雅宝标志性的四叶幸运草,就算是用水母那不存在的脑袋思考,我也知道这项鍊跟外套都是陈怀驥付钱。
「你迟到了。」刘叡不温不火地对着秦至夏说。
秦至夏还没有反应,陈怀驥就已经先出言讥讽,「她愿意来就不错了,要不是因为在南泽工作,谁想跟你吃饭啊?」
刘叡没再说话,对他来说,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秦至夏是陈怀驥的人,而且几乎就是陈怀驥的底牌,陈怀驥明显不在乎为了秦至夏把刘叡的面子放在地板上踩。
服务生过来点菜。
我没意见,秦至夏明显觉得自己没资格有意见,但令我惊讶地是,刚刚跟刘叡争锋相对到差点去掐对方脖子的陈怀驥竟然也没有意见。
刘叡一个人俐落地把菜点完了,所有端上桌的东西都是由他决定。
局势很清晰了。
这场饭局在我眼中,已经结束。
刘叡也没再讲话,我想在他眼中,这场饭局也已经结束了。
「我刚刚遇到我哥。」秦至夏说,她脸色死白,精神状况看起来比在吃抗忧鬱药的陈怀驥还要更糟糕。
「所以你跟他聊了下是吧?」我问,那这样迟到也合理。
陈怀驥却问出了跟我截然不同的问题,「所以你躲了一下是吧?」
「我跟我哥不太熟。」秦至夏说,默认陈怀驥的推测。
反正这场饭局只剩索然无味,我倒想见识一次这个跟秦至夏不太熟的哥哥,听我哥说秦至夏的哥哥很有娱乐效果。
这时一个穿着Gucci帽T的男人搂着一个染着橘色大波浪的女生走进来。
秦至夏只瞄了一眼那男人,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你的人?」陈怀驥顺着秦至夏的视线望过去,指着那男人问刘叡。
刘叡只看了一眼来者就回答,「那是秦至夏她哥,叫秦至成。」
真是不能低估刘叡的情报网跟他那从不当机的记忆力。
秦至成此时也发现了自己妹妹,笔直朝着我们这桌走过来。
秦至夏烦躁地叹了口气,低咕了一句,「真麻烦。」
陈怀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这才发现,她的外套跟陈怀驥身上的外套好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秦至成搂着他女伴走到我们这桌,身后还跟着几个穿潮牌的男生。
看到他们过来,秦至夏不情不愿地打招呼,「嗨,哥哥。」
秦至成拨了拨他精心打理过的油头,轻慢地俯视着秦至夏,「这几个男生都是你男朋友啊?」
这问题实在是愚蠢得恰到好处,让我不知道秦至成到底是不是在搞笑。
秦至夏就笑不出来,她冷冷地说,「这几位都是我主管。」
「你主管?你事业做很大哦,这么多主管?」
秦至夏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忍住脾气,介绍起桌上的人,「这是季教授,是我的直属主管,他旁边的这位是刘院长,是我主管的主管。」
但凡眼没瞎、智商正常,都会发现秦至夏的介绍里面少了一个人。
可惜秦至成没发现。
倒是秦至成那女伴娇滴滴地一声「Alvin」给了全桌人一个意外之喜,每个人的脸色都耐人寻味了起来。
看来大家娱乐新闻都没少看啊,Alvin是我在夜店里惯用的名字。
只有秦至成非常有喜剧效果地状况外,天真地问陈怀驥,「Alvin是你吗?」
陈怀驥笑得跟逗鸽子的小孩一样无邪,毫无顾忌的说谎,「是啊,你都不看娱乐新闻吗?」
秦至成完全没意识到被骗,还义正严词,「只有我妹会看那种没营养的底层八卦,我都看国际新闻。」
然后他转向秦至夏,「欸,你现在当助理一个月多少钱啊?」
秦至夏的声音极冷,「你可以问我的主管。」
我觉得Netflix一个月330的订阅费都白交了。
但秦至成的喜剧表演还没结束。
他看着秦至夏,忽然开始说教,「秦至夏,我说你啊,都几岁了,还在做助理,这样有前途吗?」
秦至夏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秦至成教训得更狠了,「还是我帮你找工作算了?我看你那么会念书,结果现在也没什么用,你薪水应该很低吧?我帮你介绍个工作,怎么样?」
就是这一秒鐘,爆炸了。
爆炸的却不是已经把嘴唇咬到溅血的秦至夏,而是陈怀驥。
陈怀驥跨过秦至夏,直接站到秦至成面前,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叠钞票,然后全部砸在秦至成脸上。
飞溅的纸张、炫目的蔚蓝,秦至成吓到话都说不顺,「你……你……」
站在自己一手捅出来的马蜂窝,陈怀驥丝毫不慌、完全不乱,异常冷静。
他看着秦至成张扬地笑,笑里都是邪,「现在天上掉钱下来了,开不开心?喜不喜欢?还想不想给你妹妹介绍工作?」
「你疯了啊?」秦至成想要动手,被身边的人勉强拉住。
即使面对差点挥到脸上的拳头,陈怀驥仍是一步不退,「这里满地的钱都是你的了,还不开心啊?做人可不能这么贪心。」
秦至成被这赤裸裸的羞辱气到脸色发白。
儘管生气,秦至成还是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他那些忙着捡钞票的朋友身上。
这世界上,疯子最可怕。
「你信不信我找律师告你?」秦至成对着陈怀驥大吼,完全不顾形象。
陈怀驥就优雅得多,他淡淡回应,「我看起来像在乎吗?」
秦至成愣在原地。
陈怀驥还是语气平淡,「你应该要比较在乎,因为我能找人撤掉你的工作。」
秦至成回过神,还耀武扬威,「我自己创业。」
陈怀驥一笑,「创业资金是你爸出吧?我就想看看秦为能多包容他那天天上夜店的儿子?」
秦至成反唇相讥,「你又知道我天天上夜店了?」
「我当然不知道,但我可以让媒体知道我想让他们知道的。」
「媒体写什么大家就信什么啊?」秦至成嗤之以鼻,「现在记者根本底层。」
「如果写一遍不行,就换个方法再写一遍,还是不行就多加几张照片。」
陈怀驥阴騖地盯着秦至成,脸上的笑扩大、再扩大,他周边的气场却是迅速冷下去,说出的话也不像是只给秦至成听,「只要我想,我多的是方法搞死你。」
刘叡撇撇嘴角,不屑地笑了。
我听见战争吹响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