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虽说早晚都要开口,但可以的话,果然还是想要再拖一下……
夜间时分,离葛子盈像风一样出现,又风一般离去,已经过了大半天。岑凯言站在流理檯旁边,不时搭手一下,但更多时候只是静静看着。儘管对方能早点下班回家休息比什么都好,不过偏偏挑中今天,这就让她的心情有些复杂了。她的思绪千回百转,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晚餐是韦嘉恩做的香菇炒鸡腿肉和虱目鱼汤。
比起最近做的菜,这两道都算是前置作业比较费时的菜──香菇要先泡软,鸡腿肉要先汆烫,虱目鱼也要做去腥处理──,不过,难得准时下班,韦嘉恩倒不介意多费一些工夫,做些最近较少做的菜式。
「怎样?味道够吗?」鸡腿肉炒成金黄色时,汤看起来也煮得差不多。调到小火后,她用汤勺舀了少许汤到小碗里,递给旁边的岑凯言嚐味道。
「嗯。」岑凯言点了下头,朝仍冒着热烟的碗吹了几口气,才将没那么烫嘴的汤递到韦嘉恩唇边,让她也嚐嚐味道。鱼汤味道鲜甜,韦嘉恩满意地点头。
熄火,舀汤,盛饭。韦嘉恩负责拿汤,岑凯言负责端饭;韦嘉恩回厨房把香菇炒鸡腿肉也端出去,而岑凯言跟着过去,打开橱柜拿筷子和汤匙。每个动作都像是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一样──事实上说不定也确是如此──,不需言语,单靠默契便一一分工完成。
香菇软脆,土鸡肉有嚼劲,鱼汤汤头清甜,鱼肉鲜嫰。对吃的东西不怎么讲究的岑凯言很少会对食物作出「好吃」或「不好吃」的评价,不过韦嘉恩做的饭菜,今天也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
吃完饭,时间也才8点刚过。岑凯言让韦嘉恩先去洗去身上的油烟,自己则将碗盘带到厨房里清洗。水声潺潺,房子另一头传来浴室门关上的声响。岑凯言心不在焉地用菜瓜布刷洗餐具,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如果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会不会连这些已经成为日常的日子也一併失去?
眼下的时光越是平淡,她的想法便越是消极。
韦嘉恩洗好澡后便轮到岑凯言。墙上掛鐘的时针指向「9」的时候,两人已经都换上了睡衣。
「要看电影吗?」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于是韦嘉恩拿出了大学时用的旧笔电;现在已经被她们当成专门拿来看电影用的笔电。
「改天吧,」岑凯言摇了摇头,拿过韦嘉恩摆在腿上的笔电,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今天想和你说说话。」
「好。」韦嘉恩点头,在床上缩起双脚,让岑凯言可以从她这侧爬上床。
韦嘉恩靠着她,岑凯言略高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肩和手臂传了过来。她闔上眼,脑袋轻轻抵住岑凯言的,「你说,我在听。」
将近4月,晚上天气仍有些微凉意。岑凯言拉高棉被,盖住自己和韦嘉恩,手伸到被窝里,握住了她的手。享受了片刻的寧静,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才开口:「最近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子盈昨天也问过我,」韦嘉恩从她身上离开,用没被握住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显不安又半开玩笑地问:「我看起来很糟吗?」
岑凯言把她另一隻手也握住,轻轻拉下,望进她眼里的眼神柔和而认真,「不会,很好看。」
「唔……」韦嘉恩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红了。不是没被人说过好看,但自不会奉承,也不会故意说甜言蜜语的岑凯言口中听到这种话,每次都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就像比起说爱──虽然她们之间也很少说这些话──,这点小事反而更让她心动。
明明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跟刚在一起那时似的?她伤脑筋似地对岑凯言笑了笑,「谢谢,但这种话就不用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我是认真的。」岑凯言语气篤定地强调:「就是消瘦了点,看起来有点累,但还是很好看。」
「你这人真是……」该说是太老实吗?韦嘉恩望着她,欲言又止,表情略带无奈。她又靠回去岑凯言身上,垂落的发丝顺着摇头的动作拂过岑凯言肩窝,似有若无地挠过她心头。「只是刚好这阵子比较忙而已,等到新企划的方向定下来后就会比较轻松了。」
脖子有点痒,岑凯言缩了下,松开握住韦嘉恩的手,轻轻按住肩窝处的脑袋,然后又摸了摸她的头。「你不需要把自己逼那么紧。」
「不用担心,我没关係的。这点辛苦算不上什么。」
所以果然还是会辛苦啊。岑凯言皱起眉头,抚摸的动作也停住。
「言?」韦嘉恩疑惑地抬头,见她一脸凝重,便朝她勾起嘴角,像要安抚她般在她脸上轻吻了一下,「我真的没关係的,不用担心,好吗?」
「怎么可能没关係?」总是没什么高低起伏的声音,这时听起来像是正在压抑情绪。「如果早知道会让你这么辛苦这么累,我一开始就不会辞职。」
「这样你就没办法写小说了。」韦嘉恩继续安抚似地轻声对她说:「你不是想出书吗?而且虽然表面上每天都要加班,但实际上没看起来那么累喔。」
「我可是每天都看着你的。」实际上有多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岑凯言的眼睛像是正这么说。然后,毫无预警地,「我不写了。」她这样说。
「你在说什么呀?」韦嘉恩笑了一声,就像听见任性的小孩在说气话,然而眼里却有着动摇。
「我是认真的。」岑凯言又说了一遍几分鐘前才说过的话,不过这次无论是情况还是气氛都与前一次完全不同。
韦嘉恩的笑容慢慢退去。
岑凯言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说任性话,不会说气话,甚至连玩笑话都不太会说。这些韦嘉恩都知道。她都知道。
可是,怎么会呢?
部落格的读者人数只得个位数时仍然坚持下来,遇上长达一年的瓶颈期也撑过去了,现在却忽然说不写?
「我不写了,也会回去『远扬』工作。钱的事情也好,家事也好,我全部都会跟你一起分担。」这不是商量。岑凯言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定,彷彿这事已成定局,任谁再怎么说都没有转圜的馀地。
「你不用这样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儘管如此,韦嘉恩还是试着说服她,「只要再过一阵子,到新企划的事情定下来后就……」
「然后呢?」每次都会安静地等她说完才接话的岑凯言头一次打断了她。韦嘉恩怔怔地望着她。「下一个企划,再下一个企划……组长、副经理、经理……这几年,你爬得太快了。你本来不是这么急功近利的人,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一直勉强自己,才会一直逼自己要继续往上爬。我一直都在等你开口,等你说一句你累了,说一句工作上的抱怨。但你半句都没说过。虽然我自己也很清楚,但在你心里,我真的就这么不可靠吗?」
「你怎么会不可靠呢?我只是觉得这点小事不说也没关係,希望你可以不用为多馀的事情操心而已。」韦嘉恩双手包覆住她的手,用很轻很慢的语气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最喜欢的,就是心无旁騖地写作时的你。」
最后一句话重重击在岑凯言心上,使得一直隐藏的情绪一下子迸发开来。
她摒住呼吸,紧咬嘴唇,吞了几次口水才从乾渴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如果……」她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完,「如果我不写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喜欢我了?」然后,把心一横似的,以几近逼迫的语气问:「你喜欢的,到底是『纸船』还是我?」
韦嘉恩瞪大眼睛。
「你在……」
「……你没有回答呢。」岑凯言勾了勾嘴角,再次打断她。
「不是的!我只是……!」
「嘘……」岑凯言把食指抵在韦嘉恩唇上,摇了摇头,制止焦急地想要解释的她。「我知道的。」岑凯言轻柔地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在我们认识之前,你已经一直喜欢『纸船』。」平缓的语气就跟一直以来一样,彷彿方才的激动不曾存在过,「可是,到我们开始交往为止,你都不知道我就是『纸船』。要说你是因为我是『纸船』才跟我交往,对你未免太不公平了。」
真相是在更早以前,韦嘉恩已经知道──至少是怀疑──岑凯言跟「纸船」是同一人,但既然一开始在岑凯言说出写作的事情时,韦嘉恩没有对她坦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自然也不会傻得将真相说出口。
假如可以让她不再误会自己是因为这样才跟她在一起的话,那就让她继续把这当成真相吧。
可是,为什么嘴上说着理解的她,表情却一脸落寞?
「对不起,说了些像是在质疑你的话。我本来没打算讲这种话的。」
没打算说,不代表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有这样想过,才会一时衝口而出。
韦嘉恩不否认那时候是因为猜测岑凯言是「纸船」,所以才会对这个本来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学姐生起无法言喻的亲近感,也不否认回归到最初的最初,自己就是受到她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的模样吸引,才会產生想要接近她的心情,可是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喜欢她,也不是因此才跟她交往,更不是因为她是「纸船」,才会这么努力地支持她的梦想。
这份心意,到底要怎样才能传达给她?
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岑凯言说:「我不是因为怀疑你的感情才说不写,也知道你只是希望我可以达成梦想,但对我来说,你比梦想更加重要。」食指离开了她的唇,而姆指指腹仔细地描绘她眼底下那圈阴影的形状。「假如我的梦想,是必须要你满心顾虑着我才能达成的东西,那么我寧愿它永远都没法达成。」岑凯言说得很轻很轻,柔情似水的眼神让韦嘉恩想起岑凯言第一次对她说喜欢的那天。「就算我这样说,你依然希望我坚持下去吗?」
「我……」
对于岑凯言的这个问题,韦嘉恩没办法回答。
假若她是基于自身的意志,因为她自己不想再坚持下去才决定要放弃,这样韦嘉恩无论如何都不会反对她的决定。
但是,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放弃多年来一直坚持的梦想?
怎么能……让自己成为她的障碍?
每一次自己说自己的心愿是看到她达成梦想的时候,她都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听自己说那些话的?
原来……原来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支持,一直都在伤害她。
「……果然没这么简单呢。」岑凯言叹了口气,脸上的浅笑既是无奈,也是哀伤。「你的愿望和我的愿望,看来并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够并存的东西。」
韦嘉恩以为对于喜欢写作、梦想出版自己的小说的岑凯言来说,只要能够继续写下去,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但说不定,她们之间的误会,一直远比她所以为的多。
她们的愿望,是那样的相似,相似得没办法同时实现。
两个人的生活,只靠一个人或者能够维持,然而两人份的幸福,单凭单方面自以为是的牺牲和奉献,最终就只会导致双方都遍体鳞伤。
韦嘉恩眨了眨视线有些模糊的眼,可是眼前那张岑凯言的脸依然越来越不清晰。
「不要哭。」
曾经那么希望了解的人。
「我爱你。」
唯独这时,韦嘉恩希望自己没那么了解她。
「所以,对不起。」
要是没那么了解她,就不会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她打算说什么。
「现在的我,不管怎样做都会让你难受的。」
也不会,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会给予怎么样的答覆。
「为了我而勉强自己的你,因为我的选择而自责的你,不论是哪个,我都不想看到。」
初见那天,在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楼梯里,那隻拦在自己腰后的手。
「对不起,可是……」
这时轻轻将自己拉进怀里抱住的那隻手。
「在我们想出一个彼此都能够接受的方法之前……」
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温柔。
「……我们暂时分开吧。」
直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