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四)
江簫笙走出殿外,将布包藏入贴身暗袋,才谨慎地绕回巡逻路线,一点不敢马虎。
为了确保景明帝的安危,他进宫求了这位置,在各方势力的瞩目下,战战兢兢地做好护卫工作,费心将景明帝护得滴水不漏,堪称铜墙铁壁。
已近夕阳西下,没了阳光,气温骤降,江簫笙长叹一口气,顿时呼出大团白雾,花了他的视野,碍得他走得近了,才惊觉廊道尽头站着一道修长身影。
是四皇子去而復返,专门守在他的巡逻路上。
江簫笙见他身边并无他人,踌躇片刻,还是让手下向后退几步,独身迎上。
「下官见过四皇子。」弯腰行礼,他还来不及做完动作,一隻修长柔软,毫无杀伤力的手就伸了过来,轻轻扶上他。
「大人劳务辛苦,何须多礼?」四皇子眉头收紧,一副体恤下属的温和神态,容易使人心生好感,分外亲近。
江簫笙垂眸,刻意避开他的关切眼神,沉声道:「这是下官分内之事,不辛苦。」
「江大人果然尽忠职守,怪不得深受父皇重用。」四皇子笑道:「想我初见大人,也是在父皇书房之外,大人同样忙碌,让我一间人很是羞愧。」
书房外?四皇子这是刻意忽略那日在庆典,亲眼发现他与姚盛联系颇多之事?
江簫笙心中一凛,却不置声,静待四皇子下文。
「说来惭愧,我身为皇子,却不比大人能干,庸庸碌碌,不得圣心。」四皇子长吁短叹,笑道:「大人比我懂事许多,不知可有时间,到我府上一叙,也好与我说道说道,该如何当个好官?」
江簫笙想都不想,立时拒绝;「殿下谬瓚,下官一介莽夫,不过靠一身功夫勉强能保护陛下,怎敢指点殿下?」
四皇子脸上笑意散去大半,他似是苦恼,黑幽眼眸直直盯着江簫笙:「大人这话客气了,你的外祖与兄弟何其优秀,我深有体会,大人又怎会平凡?不若就明天,我来作东,我们四人好好吃顿饭?」
「我怎么比得上外祖与嫡兄,殿下可别折煞我了。」江簫笙差点笑了,想拉赵义德与他嫡兄当说客,拉拢于他,岂不是提油救火,「我初来乍到,对禁军还算不上熟,还需要一段时间磨合,实在是分不开身,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四皇子揣着手,微微偏头,神态莫名透出几分无辜,「我可是很欣赏大人独身一人在泽水站稳脚步的狠劲,大人真不多考虑一会?」
江簫笙忽地弯腰,将没行完的礼做完,显然是对四皇子恭敬有馀,亲近不足,「我就是运气好,当不得殿下厚爱。」
「如此,我再纠缠烂打,反倒叫人不喜了。」
说完,四皇子侧过身子,给江簫笙让路。
江簫笙低头道谢,不欲跟四皇子多互动,让手下赶紧跟上,就要领着人离开,又在与他擦身而过当下,听他困惑问道:「大人有经验,可知边关送信来长封,该要多久时日?」
闻言,江簫笙忽地脸色大变,扶在刀柄的手差点衝动行事。他气势骤变,是见过血的冷厉,唬得身后士兵不敢作声,齐齐绷紧身子不敢动作。霎时,廊道只剩几人交错的呼吸声。
半晌,江簫笙好不容易压下杀意,想要上前质问四皇子问这个要做什么,就见他朝自己頷首,彷彿没察觉他周身几欲实质的兇狠,歛袍款款而去。
四皇子是长封排得上号的贵公子,一贯行为优雅,赏心悦目。
江簫笙看着他气定神间的背影,姿态不慌不忙,悠游自在,心头没有半分欣赏,仅有遏止不住的冷意,寒颤顿起。
「大、大人?」士兵见他盯着四皇子,脸色难看,不由惴惴说道。
江簫笙撇开眼,指尖摩娑着刀柄,道:「……无事,今儿个巡逻仔细点,别出差错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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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色正浓,一匹驛马撒蹄狂奔,译卒被颠得狼狈,仍紧抱公文袋,面色惶惶闯过关卡,直往皇城而去。
将军府。
江簫笙心事重重,躺在床榻,翻腾了半宿也没睡着,才听府中似有动静,当即翻身而起,
披衣束发,他刚套上鞋履,就见同样装扮潦草的明暘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听说有急件送入宫中,恐怕是边关出事了。」
战争消息犹如星火燎原,一有风吹草动就烧遍全国。仅仅一下午,如今大周上下,无人不知近日齐国残党不死心,屡屡犯境,妄图掠夺泽水,再立门户重现齐国风光。
正是宵禁,长封城内寧静异常,译卒快马而过的动静,很快就让世家贵族们察觉,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江簫笙顾不得多想,碰了碰手串,就囫圇梳洗换装,带上明暘要求面圣。
他火急火燎赶往皇宫,才知不仅仅是他,朝中大半官员都已赶到殿前,各自围绕着两位皇子。想见一见景明帝,都被拦在殿前,不得而入。
江簫笙是朝中新贵,近日深受景明帝信任,人影才出现,就引来所有人的目光,跃跃欲试着要试探。
江簫笙倒是不怵陡然聚集的目光,他状似无意,迅速环顾四週,愕然发现几位皇子,受宠不受宠的都到了,唯独太子不见踪影。
他按了下胸口,那里躺着景明帝交代的布包,看来是没办法趁机交给太子了。
便在此刻,梁百低头弯腰,推门而出,不叫人看清他的神情,逕自走到江簫笙身旁,道:「大人,陛下有请。」
不见外官,景明帝独独召见他的举动,让江簫笙本就盘恆的不安,在这一瞬达到了顶点。
背后遽然爬上一层薄汗,江簫笙一步深一步浅,神经紧绷地随着梁百进了皇帝寝殿。
喀噠一声,他身后门板再度严实紧闭,隔绝了外头冰凉的空气,门内龙涎香混着苦药味的浓烈气息,刺得他头疼。
屋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显得放肆,江簫笙不敢轻易动弹,还是梁百关好门,走到他身边,才有动作,「大人,陛下在床上。」
一如他的猜想,景明帝状况极差,连床都下不了,才会将他叫到床边,直接交代事情。
似乎听到了门边的动静,好几名内侍排列在侧,已被掀起的明皇色床帘后,传出景明帝难辨字句的嗓音,「萧、簫笙来了?快到朕前面,朕看不见你。」
内侍大多垂首不语,其中仅一名浅浅抬脸,露出布满冷汗的苍白脸孔,那惊慌神态,让江簫笙心头一凉。
难道是景明帝病情急转而下?
「臣参见陛下。」江簫笙心头已有预期,但真见到景明帝现在的模样,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忍不住暗暗抽了一口气。
不过半天功夫,景明帝病情快速恶化,浑身泛着浓厚的死亡气息,任谁来看,都知道已是回天乏术。
江簫笙前一回见他,他虽然身体不好,至少精神挺足。而今,他眼底那股劲全散了,连带着体内最后那抹生气,跟着颓败倾倒,肌肤上泛起不自然的青白。
景明帝苦苦挣扎,死拽着自己最后那口气不放,「那急报是、是姚方源被、被刺杀,人、人已经没了。」
姚瓚两次借兵,先是运送粮草,再是抵御齐国。
第一回,老王爷深知此为机密大事,送出了心腹;第二回,齐国残兵虽所剩无几,可大周禁不起折腾,老王爷让长子带走了身边精兵,只求能快速结束战争。
这一来二往,竟让有心人逮到把柄,趁机刺杀了姚方源。
「刺杀那人是位厨娘,经验丰厚,又有一手药燉的好手艺,就从泽水城调过去,伺候老王爷调养。」知道景明帝讲不清楚,梁百抹着泪,说:「不曾想,那厨娘竟是泽水被流放守将的情人,接受调令,说是为了刺杀承王爷,替守将报仇。」
江簫笙整个人愣愣的,难以消化这过于庞大的讯息。
姚方源?大周的守护神?
他不愿相信,可转眼看见景明帝大受打击,精气神尽失,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件事千真万确。
他立在原地,周围炭盆充足,屋内暖意融融,他却感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从头顶逆流到脚底,寒意沁入骨子里,冻住了他的手脚。
像根木头,他呆站许久,才涩声道:「报仇?那守将出事,与王爷何干?」
梁百似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哭着,「那,那厨娘说,他偷听到世子爷竟然要借兵去张家管理的商道,就忍不住猜想,那守将或许是因为承王爷狼子野心,为了彻底夺取边关势力,无辜受牵连的牺牲品。」
「荒谬!那守将罪证确凿,王爷从未插手此事,这话……」江簫笙咬牙,艰难挤出字句:「根本是不择手段的泼脏水,谁会相信?」
是了,这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尤其在世子亲自领兵对抗外敌的当下,要想生硬搬弄承王爷的清名,只会造成反效果,让人不由猜想──莫不会是反过来,张家人趁着世子不在守地,对王爷下手,只为打压姚家?
江簫笙想起木盒里的发簪,又想起至今不见踪影,四皇子的心腹,问道:「刺杀承王爷的兇手,如今何在?」
「畏罪自杀了。」梁百头伏得低低的,哽咽道:「在交代完动机后,包括厨娘,其馀与此案有关,协助她行刺之人,在关押讯问前,全都畏罪自尽了!」
又是自尽已绝人证。江簫笙闭起眼,呼吸粗重,胸口满是难以自抑的汹涌怒火。
按四皇子视所有人为棋子,不择手段的程度,他见齐国倾覆不再,残馀兵力不足一提,临阵反戈,撕毁盟约的机率极高。
没了他的帮助,已无根基的齐国得罪不起他,只能吃下闷亏,拚死一搏全力进攻泽水。
可铁狼军训练精良,本是大周护国之柱,绝非齐国残兵所能攻破,恐怕一照面,他们就会让铁狼精兵彻底踏平,彻底断了传承。
如此,四皇子选择在这时候动用底牌,寧可废了所有安插在边境的暗桩,也要费尽心血刺杀承王爷的意图何在?
「簫笙过来。」景明帝勉强抬起手,气若游丝地说:「那孽子,是在逼老三反呀。」
江簫笙顾不得忌讳,在景明帝身旁单膝跪下,听他呢喃似的,说:「姚方源不忍生灵涂炭,对张家一贯求和,如今却遭张家人刺杀,你让铁狼军如何甘心?」
按姚家当年如日中年,独霸兵权的势力,若非姚方源刻意放任,即便张家有景明帝护航,也无法走到如今地步。
这点,武将们心知肚明。往后几年,姚、张两家虽势不两立,却保有底线,不至于朝对方下死手,顶多在军餉上动动手脚,佔对方便宜。
这份平衡,数十年如一日,终究在姚方源死后,将要走上兵戎相见的程度。
确实,同为一国之兵,相互争斗并非明智之举。但若这些事,发生在景明帝长期身体微恙,帝位交接之际,就显得理所当然。
魏、齐之战落幕,齐国已不堪一击,魏国清理战场需要时日。边关压力骤减,姚家人的存在,顿时从边关铁壁,转变成三皇子登基路上的一块大石头。
「铁狼军要帮姚方源报仇,张家人肯定抵挡不住。」景明帝抬手按在江簫笙手背,「张家要想安然无恙,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将三皇子捧上去。」
铁狼军与张家有深仇大恨,待世子收拾完齐国,下一个就该与他们算帐。
偏偏姚方源是坚定的保皇派,就算心爱的徒弟中毒,失了太子实权,也没动摇过他的信念,至多灰心丧志,躲到边关不理俗事。
张家若是能趁铁狼军重振旗鼓前,拱三皇子上位,铁狼军心中再多无奈,再多委屈,在姚方源尸骨未寒之际,都得遵守王爷遗志,以大周皇帝为尊,奉他旨意,不得对付张家人。
「老四怕是看出来了,朕不愿传位与他,又想堂堂正正披上龙袍,才会出此下策,以收拾造反兄弟的好名声,引眾臣捧他上位。」
景明帝喉中发出呵呵气声,嗓音都飘了,还是说着:「风口浪尖上,朕要想在老三动手之前,直接传位于他,断了老四心思,也是不行了。」
承王爷刚走,景明帝就不顾姚家几代挣下的錚錚功劳,为了包庇三皇子,传位于他,这般无情无义,岂不是寒了铁狼军的心,断了国士尽心辅佐的念?
江簫笙脸色苍白,眼底一片阴霾,「陛下,此局并非无解,只是……」
只是需要时间。
查四皇子才是淆乱国子监的元兇需要时间;追姚方源兇手的来歷需要时间。
这一桩桩一件件,江簫笙都有信心,假以时日,耐心追究肯定能水落石出。可如今情势箭在弦上,等景明帝派去的人得到真相,四皇子早扫除全部对手,坐上大位,拥有轻松掩埋事实的权力,无法撼动半分。
这点,景明帝心知肚明,更曾经当过刽子手,亲自斩了太子得知真相的机会。
这是报应吗?
眼眶发红,景明帝想搀着江簫笙的手撑起身子,履试无果,只能瘫在床上,耳边尽是自己濒死的喘息,入目是逼仄的床架。
他富有天地,在最后的时刻,却只拥有这一方床榻,逃离不出。
「朕不能死……」景明帝瞪大眼,像是在骷髏架子上安上硕大的眼珠,十分突兀,模样骇人,「朕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阻止一切。」
江簫笙见了,不觉可怖,唯有说不出的悲凉,「臣……定当竭力护陛下周全。」
在朝野文武分立,被两位皇子分裂之前,景明帝曾经也有能託付信任的人。可无论是胡千礼,又或是相伴长大的姚方源,全被他弄丢了。
兜兜转转,他满心算计,终归一无所有。
景明帝想笑,却没了气力,眼皮沉沉落下。
当他的雄才壮志染上了恩怨情仇,国家成为家国,他就从天子成了手掌权势的凡夫俗子。
他虚妄的躯体高高在上,心却落到了尘泥,污秽不堪,化作大周离不去的风雪,掩埋了春日的暖,是足以颠覆大周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