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可记忆和现实的差距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露出端倪的。”
  “出乎意料,家里并不那么穷,甚至对于一个直到今天仍是贫困县的偏远山区来说,我家的条件已能够在整个镇里排上号了。”
  “但与记忆不符的并不仅仅只有外部条件。”
  “刚刚回到家的那几天,父母对我很……热情。”路云晓犹豫了一下才念出了这个词。
  “他们迅速地收拾出了一个空房间,为我添置了很多用品,甚至完全遵照我的意愿布置我的房间——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而……”听到这个词时,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浊气悬停在胸腔里,为这转折将带来的注定悲伤的未来而担忧。
  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一个字的末尾都仿佛连着一口将叹未叹的气:“然而,就像那场雪不会永远覆盖房顶一样,人也没办法一直带着面具生活。只要有一个真相的缺口浮出水面,一切的端倪也渐渐露了出来。”
  “第一次从父母的热情里发现异常,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
  “那天中午,天终于晴了,堵住房门的厚厚的积雪已经被铲得支离破碎,家门前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重新吵嚷起来。”
  “那时候,冬天里能买到的蔬菜品种只有寥寥几样,到了深冬时节,哪怕再好的厨艺也没法挽救大家腻味。”
  “那本该是顿平常的午饭,平常的饭菜、平常的家人、平常的家。”
  “我那时很瘦,因为买家夫妻经常会用不让吃饭来惩罚我,于是我对食物渐渐便就没了太多兴趣,胃口也因此变得很小。”
  “我父母不知道这些,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给我夹菜,哪怕我的饭碗早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也不停下。”
  “于是我只能埋头苦吃,就算已经撑得很难受了,也绝不表达出来。”
  “家里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爸爸总是在饭桌上唾沫横飞地讲话,妈妈和妹妹偶尔也会插话,但他们说的东西我一点儿不明白,于是就只是默默听着。”
  “不知道吃了多久,两个弟弟到了喂奶的时候,妈妈离开饭桌,临走时也不忘再给我碗里夹上一筷子菜。”
  “不久,妹妹也走了,我嘴里继续嚼着菜,耳朵里则是灌进两个弟弟此起彼伏的哭声。”
  “大概是觉得屋里太吵,爸爸离开饭桌去开电视,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原本应该是听不见另一个房间里的讲话声的,可或许是爸爸走动时带起了一阵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妹妹的声音,夹杂在哭声中间。她问妈妈:‘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我一下意识到她在说我,我遮遮掩掩地伸长脖子,想听清楚妈妈会怎么回答她。”
  “妈妈似乎是在换尿布,声音不太连贯,语气也模模糊糊:‘他不会走的。’
  ‘为什么啊?他难道不回自己家了吗?’我听见妹妹问。
  妈妈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向妹妹解释我的事情,可她只是说:‘嗯,不回了。’”
  路云晓忽然抬起了头,双眼凝望着被黑暗紧紧包裹着的世界,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故事的后来:“我听见妹妹开始哭闹,听见她说自己不喜欢我,要让我滚回自己的家去,弟弟也被吓到了,哭声越来越响,我听见妈妈哄弟弟的声音,也听见爸爸疾步走进房间,让妹妹闭嘴。”
  “‘他没有家了!’我听见爸爸这么吼道,过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好,他又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哥哥,他会伤心的。’”
  “‘可是,’妹妹开始抽泣,‘他……他又不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我不能不喜欢他’”
  “如果是现在,我会冲进去,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未和妹妹解释过我的身世,为什么放任她讨厌误解我却从不明说我也是她的血亲。可在那时候,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真实的情绪被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孩子是没办法那样勇敢的。”
  “我感觉到一股从脊骨开始蔓延的严寒,好像被一下从温暖的房间拽进外面的冰天雪地,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无法挪动,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幽灵一样地回荡:我不是他们的家人,这不是我的家……”
  “也正是从那时起,有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细节开始进入我的视线:为什么父母在火车站看见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和我相认,为什么妹妹一直都用不善的眼神看我,为什么妈妈从来不让我接触两个弟弟,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明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
  “或许,就连父母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潜意识里把我当做突如其来的客人,而不是他们的亲人。”
  “当我离家时,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把一切的爱都给了我。而当我回家时,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完整地接纳我了。”
  “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表面的欢迎,却是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发现其中的生硬和勉强。”
  “我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些,可是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的猜疑,为我编制了一个完美家庭的假象。”
  “我始终在逃避和忽视,甚至是给自己洗脑,可真相远比脑中的一厢情愿来的深刻。”
  “多可笑啊,”路云晓笑着说道,“我回家了,可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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