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其中便包括那个女孩。
  分明是一个人的错误,真正承担的却是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世道总抽刀向更弱者,但花涧握住了刀,哪怕那把刀落下来之际他已经分不清染上的到底是谁的血。窗外灯光流动,在某个角度恰恰好扫过一点白色。花涧忽而抬手抵住额,嗤笑:“他能找我整整四年,那我自然要回报他的恩情,履行我对他该尽的责任。”
  梧大办学历史悠久,校风清正,花涧由此再次被保护了四年。但仅仅在毕业三个月后,他再次被找上门。这一次,他顺从地掩了门,跟着回到临城。
  花涧有时会觉得,自己骨子里可能也隐藏着某些阴暗暴虐的东西,只是一直被锁在冰面下。它们在他见到那个小他二十岁的妹妹胳膊上青紫的痕迹时达到破冰之际,几欲将他掳下悬崖。
  “我越过了那条界线。”花涧说。
  沈亭文悚然。他在这一刻不再看得清花涧的眼睛。花涧侧首,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像是冰凉的信子。沈亭文动不得,听花涧继续说下去:“酗酒、家暴、赌博,该做的事情它什么没做过?只是今时已非昨日,它拿捏不住我。我也不要掌握,那是弱者对待更弱者的东西……我只要代价。”
  他在这些年学会的不只有反抗,还有更多容许的手段。他尝试为当年死去的母亲辩证,但时间太过久远,该有的物证只剩验尸。在确切能够终结这一切的证据出现前,花涧不能轻举妄动。可花涧没有想到,终局来得那样快。
  临城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落雾成霜。花涧在年初一那晚坐在客厅里,怀中抱着平板。电容笔擦过屏幕时划出低低的沙响,混在窗外炸了两天的烟花声中。他在渐稀疏的烟花声里听到砸门的声音,“嘭”的一声铁皮振响。
  临城大年初一会朋友,花涧看了眼放在旁边的手机,半夜十二点二十八,正是热闹完准备睡觉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太深刻,砸门的人其实不作二想。
  花涧没动,大概半分钟后,听见隔壁卧室窸窸窣窣下床的声音。女人穿着睡衣,不安地搓着手,问他:“是谁啊?”
  “什么?”花涧问。
  “敲门的声音。”女人说。
  “没人敲门。”花涧温声答。
  女人显得过于不自在,原地踟蹰几步,想出门又不敢出的样子。她反复地搓着手指和褪色的睡衣袖口,好半晌,说:“……那,再敲门的话,你能去看看吗?”
  “我听见的话。”花涧说。
  女人迟疑地回了屋,而这一夜很巧,再没有敲门声打扰她的睡眠。花涧熬夜画完那张图,收起平板回屋睡觉,直到三个小时后,早起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叫。
  花涧听见女人疯狂拍门的声音,在她紧缩的瞳孔和颤抖的身体里明白她想表达的东西。他一手压住女人肩膀,一手将食指放到自己嘴唇上,温声道:“冷静,深呼吸。”
  女人盯着他的手指,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有手还死死拽着花涧袖口。花涧被她攥得隐隐生痛,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后知后觉跑到客厅的小女孩,说:“去找人帮忙吧。”
  女人怔怔点头,直到最终,才在花涧目光中喃喃道:“……好。”
  花涧展开一点笑。
  命啊,总归是带着巧合的东西。在既定的终局前,死因已经不那么重要。就像他母亲的死,给不出真相的东西,不如一直没有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能逃脱道德与法律的谴责,那么这个人是他也无妨。
  他的过去也就因此被斩断得彻彻底底,好似那一日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就变成了一地的白。
  “不久后,我看到你的招租信息,动身前恰好在路边捡了一只猫,这就是你想要的所有过去。”
  “至于未来……”花涧收手,他拂开过去,看到的只有荒芜和空白,“如果你认为要用过去究其根本,那么可以发现,长期无法挣脱的社会关系对我有害无益。沈亭文,换言之……”他声音稍顿,“我们的所求注定无法两相求全。”
  花涧收回手,沈亭文却抚上了他的脸。他们好像一直这样,一进一退,永远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步。他让花涧偏回目光,突兀道:“花涧,别用你坚守的伦理道德来规束自己,法律判定不了你,你就没有做错。”
  “生理学只代表一段基因,法律关系也只为社会稳定。无生无养,在道德意义上它同样不配与你建立关系。即便你不相信爱,也该相信所有正面的关系应当起源于思念与爱。”
  故而,束缚你的是负面的社会关系。沈亭文屈膝蹲身,以一个仰首的角度去吻花涧的唇,几乎一触即分。
  花涧抿唇,不说话,却稍稍低下了头。他整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只有鬓边发丝能看清。沈亭文保持着这个姿势,问:“你此刻在想什么?”
  花涧移开目光。
  “那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为什么你说到这个程度了,我还是不走?或者说更过分一点,你在想我现在在想什么?”
  “小花儿,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没有人可以彻底理解另一个人。”沈亭文说,“你了解我,却不认可我,就像现在,你不认可我的固执……而我只是觉得,如果今天我走出这扇门,我们余生可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我不接受这样的未来。”
  “但我现在也不想象从前那样逼你做是或非的选择题,那没有意义。”沈亭文站直身,片刻前被花涧笼罩的面容再次被灯光映亮。花涧见他唇瓣开合,轻声道,“我们来做个彼此各退一步的约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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