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从前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斯钦巴日只消稍微吓一吓他——甚至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听话。
  沈怜枝想逃,还是想逃。
  旭日干死了,他只能靠自己——怜枝不是没看出斯钦巴日眼底的后悔与愧疚,也并非不曾察觉那些欲说还休。
  他知道自己指上的药是谁换的,知道每晚印在自己额发上的那个吻中蕴含着怎样深厚的浓热,可是……他不想要。
  沈怜枝不想要。
  斯钦巴日抬起头来,在怜枝抬眼瞟向他的那一刻,肉眼可见的,他的眼眶变红了,那双眼中是明晃晃的祈求,是深不可测的痛苦:“沈怜枝……”
  “我不能放你回去……”斯钦巴日哽咽道,“我不能。”
  他何尝不知道怜枝在打什么算盘。沈怜枝恨他,所以才一心想回到大周——斯钦巴日又何尝不知道华贵的周宫才是怜枝更好的归宿。
  只是他做不到,他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斯钦巴日愿意用一切,乃至于他的性命来弥补沈怜枝……除了放他走。
  不论怜枝恨他还是爱他,总之他的阏氏,要生生世世留在他身边。
  斯钦巴日试探地向前伸了伸手,想去捉怜枝的手指——怜枝没有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斯钦巴日浑身上下的血都热起来了,他激动道,“怜枝……怜枝……为什么要走?”
  “其实你并不在乎你的父皇啊……一个死人,有什么可看的?看千千万万眼也活不过来了,天冷了,草原到大周路途遥远,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全……别去了。”
  “别去了……”他捏着怜枝的指尖急促道。
  于是怜枝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像他能看透斯钦巴日一样,斯钦巴日也能看清他不安分的内心,看清自己对他的厌恶。
  可纵使如此,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竟还能如此低声下气地跪在他的榻侧,求他别离开……怜枝抽回自己的指尖,眼珠不动地看着斯钦巴日骤然变白的脸,不安地上下滑动的喉结,他忽然觉得斯钦巴日也很可怜。
  “斯钦巴日。”怜枝平静地开口了,“你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像斯钦巴日这样眼高于顶的人,若有人敢对他这样说,斯钦巴日定会让那人来不及说完这句话便人头落地——可说这话的人是沈怜枝,所以斯钦巴日连反驳也不能。
  “你能看着我一辈子吗?”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为什么就不肯留下来?”
  怜枝轻笑一声:“是你亲手将我逼走的。”
  这几个字比云还轻柔,可之于斯钦巴日却重若千钧。
  可还不等他咂摸出这话中的深意,却见怜枝忽然推开他,抓着不远处的药碗往床沿处砸,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着那碎瓷片往自己手腕处割去———!
  第50章 昏君(上)
  怜枝来草原和亲后,自戕过两回。
  第一回他提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前,却半分红痕也没留下,那时候他只是装腔作势,根本没胆量去死……
  第二回,便是此刻——势如破竹,瓷片在空中划过一到白光,直直朝那手腕划来,边沿方触及手腕皮肉时便见大滴殷红鲜血溢出,可紧接着,便有一股力道制衡住沈怜枝往后划的手。
  血,一股股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落在怜枝光滑平整的手腕上,又顺着皮肉滑落在兽皮毯上。
  好多血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鲜红,可怜枝并不觉得痛……毕竟那也不是他的血。
  是斯钦巴日——小蛮人那只手掌宽大,骨节修长的手紧紧攥着瓷片,锋利的瓷片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肉中,手骨被摩擦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斯钦巴日低着头,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良久才抬起头来,那双幽绿色的双眼望向沈怜枝。
  令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会有的眼神,而后怜枝眼睁睁地看着斯钦巴日通红的眼眶中溢出泪水,一滴一滴的沿着面庞往下落,滴在怜枝的手背上,滚烫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钦巴日绝望了,手心的痛不及心口万分之一,“沈怜枝……”
  “你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人癫狂,可另一个人却死寂如千年的寒冰,沈怜枝的目光漠然地掠过斯钦巴日湿透的脸。
  刹那间,王帐中只闻斯钦巴日强忍着,却还是克制不住泄露出的抽噎声,正当斯钦巴日以为怜枝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怜枝说话了:“斯钦巴日,你问我为什么?”
  他垂首,讥诮地轻笑一声,“好——今日我便告诉你——”
  “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的一切!我恨那些油腻腻的永远一个花样的肉块,我恨那些猪狗都嫌的黄米粥和馍面,我恨这猪圈一样的帐子还有丑的令人作呕的胡服!!”
  “关羊圈……呵呵…”怜枝抬头环视了一圈王帐,他摇摇头,“住在这,又与住在羊圈中有什么不同?”
  其实草原并没有真的像怜枝说的那样不堪,他也并非真的这样厌恶大夏的吃食,若果真如此难以忍受,怜枝也不会在先前陆景策说要带他走时留下来了——
  那时候,他选择留在斯钦巴日身边。
  只是他一颗心偏向这小蛮人时,脑海中所记住的便只有碧蓝如洗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那些美中不足的缺陷,就好像花枝边卷曲的黄叶,叶子择去了,花依然娇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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