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烟抽完了,火星子湮灭在黑夜里,北风喧嚣袭来,烟草带来的短暂幻觉还是被冬天的刺骨寒冷替代。
梁也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步,扭头看了一眼三中——这个他永远都进不去的校园,最终还是叼着烟走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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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进家门。
孙娴问:“回来这么晚,干啥去了?”
梁也边脱大衣边胡诌:“学校有点事儿,明年就毕业了么不是,老师贼啰嗦,我们这帮小痞子毕业了能干啥?还能跟人三中的一样吗?不知道有啥好说的。”
他把大衣挂上,一回头,就看到孙娴一脸笑意看着他。
“你个小兔崽子!还骗我,少伟半小时前就来店里打酱油了,咋的,你俩一个班,你还能和他分开放学啊?”
梁也心说又要来了。
果然,下一秒孙娴就笑着问他:“是不是谈恋爱啦?”
梁也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妈……我才十八,您早点抱孙子的梦还真成不了,现在生孩子都要娃娃证,得到年龄了才行,我还有个四五年的,您就别催了。”
“哎,那也可以先谈着么……”许是看梁也有些恼,孙娴也噤声了。
但梁也的烦躁没有减少一点儿。
很多时候他真不能理解孙娴的逻辑,他知道父亲的死是对她造成了很大创伤,因此孙娴好像认为,只要他过上结婚生子的安稳日子,父亲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但这样的逻辑显然是错的,父亲做那件事的时候,他和孙娴也安安稳稳在家里等着父亲,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
安稳,便是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孙娴说:“你快吃饭吧,我已经吃过了。”
梁也这才注意到灶台上的一碗面,他眉头一蹙,问:“妈,你做的?”
“啊。”孙娴回答,“你回来晚了,再等你回来做都不知道几点了,也想让你一回来就喝一口热汤么。”
孙娴坐着轮椅不方便做饭,甚至还很危险。她的左腿是因为父亲那件事没的。
梁也闻言先是看了眼她的手,确认她没有因为做饭受伤,才说:“妈,都跟你说了等我回来,你这样很危险——”
他察觉到自己态度不好,又强行把语气放缓:“以后我早点儿回来。”
孙娴说:“哎,早不早的,你不用管我,我倒成你的累赘了,你干好你自个儿的事儿就成。”
梁也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叹一口气。气是叹出来了,但胸口的烦躁却更胜了。
一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一直以来,他对于孙娴这些唠叨都能忍耐,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每一个字都听得刺耳。
依傍着胡同角儿搭建的这间小屋并不牢固,北风呼呼打在窗户上,又从缝隙里钻进来,炕火噼里啪啦的,房里又冷又热。
梁也兀地想起几天前死胡同里杨今的眼,想,那双眼睛是如何被冷风吹着,又忍耐着泪腺热烈的冲击。
他忽然站起身。
“任少伟说今晚找我有事儿,我出去一下。”
说完他没管孙娴会怎么想,拿起大衣就往外走,走出屋外时都没来得及穿上,风扑在他的身上,浸入他的骨髓。
——他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刻,但他依然确认,他要去找杨今。
雪不再下,夜空变得舒朗,或许是老天看到在寒冬里行走的他也变得仁慈,竟然让他的方向感靠谱了一回,他一次就走对了路,直接就走到了杨今的大院儿前。
站定了,心跳缓下来了,梁也才意识到他不知道杨今住哪一间,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嘛。
零下的温度太冷,他觉得自己有病。
梁也低声骂了句操,刚转身要走,就听到一阵钢琴声。
他定住脚步。
他不懂钢琴,这些高雅的阳春白雪不是他这种人配懂的,所以他怀疑此刻内心产生的“动听”“优美”的感受是一种虚妄。
但虚妄总是有使人沉醉的能力。
钢琴声的方向很好辨别,纵使是他这种方向感极差的人,也能一眼锁定一楼窗户里那个瘦削的背影。
杨今。
他在室内穿得很单薄,梁也看到他凸起的肩胛骨。
怎么还是这么瘦。
琴声持续传来。
“我的今,是今天的今。”
梁也没由来地想起这句话。杨今的自我介绍来得突兀又奇怪,但他的声音很好听,他的琴声像他的声音,更像他的人,是清冷的,又带着一点儿韧劲。
梁也的目光移到杨今飞舞的手上。那是一双很细瘦也很白皙的手,手指翩然舞动,梁也觉得比那些电影演员的还要好看。
或许,杨今就算不读书,也可以去当电影演员,脸蛋和手指都合适。杨今有这么多可能的未来,不像他,只有所谓的“安稳的一生”。
梁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扯下手套。钢筋刺出的疤痕还伏在那里,很深的一道。
他以后的妻子会问起来吧,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他应该怎么说呢,说就是帮别人打了一架而已,没什么的。万一妻子追问帮谁打架?后来呢?他该怎么说?
说,帮一个同性恋打的,后来,那个同性恋跟踪他了一个月,他把人赶走,却又在某个晚上跑到他家门口偷看他弹琴了。
“操。”梁也烦躁地伸手到口袋里摸烟盒和打火机,摸出来的时候正要点燃,耳边的琴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