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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7节

  出恭的小猪撞见,只觉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叔公很有夜钓的嫌疑。
  于是他恭也不出了,掉头回房,紧迫盯鱼。
  而汪老大人赶来,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含义。
  小老头穷追猛赶老骨头差点颠散,一个照面对上的,就是顾劳斯高深莫测的脸。
  月正光明,天阶若水。
  少年闲庭静坐,运筹帷幄。
  端的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他不由绷紧老脸,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谓。
  “看样子,小夫子料定老学生要来,早已等候多时。”
  这还真不是……
  顾劳斯有些许汗颜。
  他瞅瞅苏朗手中蒲扇,又瞅瞅一身短打的自己,咳了咳到底没好意思说出真相。
  “老大人气势汹汹而来,是准备暴力拿人?”
  顾悄瞅着他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额角跳了跳。
  该说不说,这阵仗真要来全武行,苏朗大约是……真招架不住。
  汪铭听出他语气不善,但也无可奈何。
  “小女……我那孙女幼年失怙,确有疯癫之症,若能带,何用拿?”
  顾悄也不与他强辩,只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既有疯症,更不能忌病讳医,顾家别的不行,大夫倒还拿得出手。不如就请汪姑娘与我同行,届时好请林大夫替她诊上一诊,早治早好,莫要误了姑娘前程。”
  汪铭蹙眉婉拒,“早年京师,有幸已寻过林妙手,这疯症他也束手无策……”
  “汪大人也说是早年。”顾劳斯笑着打断他,“您老有所不知,这些年林大夫只我一个病患,无俗务缠身,反倒有空专研疑难杂症,医术早非当日可比,后生以为,还须一试。”
  老头是个急性子,慢太极打两个回合,就没了耐心。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话语也直白起来,“顾家小子,你我平素亦师亦友,有忘年之谊,便体恤体恤我这把老骨头,莫要叫我为难。”
  “我只剩这一个后人,再也经不住白头人送黑头人的彻骨之痛了。”
  说着,老头竟是要直直跪下,被苏朗眼疾手快扶了起来。
  顾悄沉默了。
  老汪话说到这份上,他确实劝无可劝。
  求生还是求仁,从来仁者见仁,生者看生。
  各人自有各人的答案,强求不来的。
  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汪惊蛰发飙了。
  “爷爷,你只想叫我活着,可有没有想过,死了的人他们在哭?”
  她披头散发,如鬼魅一般立在回廊转角。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惨淡月色自她后方倾泻而下,拉出一个黑洞洞的人型剪影。
  顾劳斯搓了搓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冷。
  少女嗓音空灵幽暗,缓缓哭诉。
  “这些年,我夜夜听汪纯在哭。
  他哭他无铭无碑,无处安身;他哭行凶的道貌岸然坐高堂,他死了还要家破人亡。”
  “棠棠也夜夜在哭。
  他哭他疼,哭他为什么生来就须死;哭他为什么找不到父亲……”
  她说得极其认真。
  好似她的身侧,正站着两个模糊影子,争相借着她的身躯呐喊。
  “父亲,他们在我身边,哭得我肝肠寸断,哭得我昼夜不宁。”
  她迈进几步,阴恻恻质问,“可父亲您,为什么总是装作听不见?”
  夜风倏忽吹过,顾劳斯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头皮发麻,小挪几步,慌里慌张抓住了苏朗的胳膊。
  苏护卫一僵。
  好嘛,忘了这主子他怕鬼。
  爷孙,哦不,鬼上身已成父女,二人对峙仍在继续。
  汪铭痛心疾首,“听得见又如何?死了的难道还能再活过来?”
  “汪惊蛰,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得爷爷也豁出去这条老命,你才肯善罢甘休?”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汪惊蛰的声音冷静到冷酷,“爷爷,你怕死,但不要拦着我。”
  只这一句话,就抽走老头全部的精气神。
  “我与你不同,势必要清算这旧账,为枉死之人修坟立碑,叫他们魂灵得一处安憩。”
  “若是不能,”她拔下簪子抵住咽喉,“今日不如一道死了,图个清净。”
  她是真的不怕死。
  木簪子头钝,她依然扎进肉里。
  鲜血汩汩流出,叫汪铭再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
  “汪铭,不要拿我作藉口。”
  最后,少女叹了一声,清冽嗓音里带着一丝怅惘,“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汪铭了。”
  “我的爷爷,少时郁郁,青年发奋。
  虽大器晚成,但不畏权贵、忠心报国的热忱从来不减。
  我也时常困惑,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眼前这个你了呢?”
  贪生怕死、委曲求全。
  一腔热血冷在了骨子里。
  “父亲,变成这样,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她细数完汪大人平生,一针见血道,“不,你一点都不快乐。
  徽州‘三第一’的名头最是可笑。
  府学第一难缠,皆因你胸中仍有不甘,郁气难消;徽州第一老怪,是你不愿同流合污,又无能不敢反抗;大历第一谏臣,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每一问,汪铭就后退一步,脸色也更白上一分。
  最后几步,他略显仓惶,直至撞上身后门扉,才猛然惊醒。
  被子孙如此指摘,老头儿几乎是颜面全失。
  可忠言逆耳,他按住胸口惊悸,艰难喘过气来,终于第一次直面此生最大的错处。
  仆妇随从早在祖孙大吵时,就乖觉退避。
  中庭如今只四人,汪铭满心失落,到底是替顾悄补足了当年旧事的最后一角。
  “其实,愍王、云鹤谋逆,并非全然是无风起浪。
  当初被逼至绝境,他们确实起过夺政之心。”
  他神色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大历二十年。
  “早在大历十六年,神宗贬怀仁太子为愍王,并将他发配至漳州苦远之地,以云鹤为首的先天子旧臣,就察觉时局不妙。
  不久后苏侯惨死,怀仁太子有如断臂,愈发坐实神宗不想还政的野心。
  彼时秦昀查实毒源,一同摊开的,还有太后、神宗合谋谋害高宗的真相。
  这无疑也将是怀仁太子绝地反击最后的王牌。
  只是不等秦大人追查下去,旧臣之中,就出了叛徒。
  神宗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徐乔销毁痕迹,并一路阻截秦大人回京。
  秦大人聪颖,躲过沿途锦衣卫追查。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有算到帝王铁血,捉不到他,便以他一家上下十几口祭刀。”
  说到这里,老大人有着短暂的失语。
  他似乎在消化着当初惨像,“便是这时,顾准再次找到了我。”
  “他恳请我接替秦昀,继续查下去。”
  至此,老人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在他断断续续的忏悔声中,顾悄理出了真相。
  秦氏灭门的现场,便是汪大人受命,会同顺天府尹一同前去查验的。
  二人也算历经风浪,可还是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当场呕吐不止。
  血肉的焦臭味,至今想来,令人胆颤。
  是以接到顾准请求,汪铭第一次退缩了。
  这案子原先他借刑部职权,暗中与秦昀行过不少方便,二人合力才找到的头绪。
  只是当下,他闭眼就是秦家惨状,嗓子里就如铅铜堵死,无论如何发不出同意的声音。
  顾大人只得失望而归。
  但汪铭不知道,门外偷听的两个年轻人,却暗自替他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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