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4节
好念诗的小文青都知道,诗三百,以《蒹葭》诗境最为凄迷。
王国维赞它最得风人深致, 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一个调调。
现代干脆解《蒹葭》为爱而不及的情诗。
哪个少年怀春时, 没想着白月光在软面抄上摘“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咳, 只是放到科举里,它就绮靡不起来了。
总不好对着一群白胡子老头,喊江对面的美女你看过来罢?
科场大伯们爱的调调, 是一本正经代圣人言。
可圣人在水中央能干什么好事?诸如黄五之泥石流, 搜肠刮肚大约也只能想到, 阁下是下水搓澡?还是江中捉鳖?
不怪学子们犯难。
实在是单拎一句无甚意义的句子, 逼着人牵强附会,忒得不讲武德。
顾劳斯原以为生平最恨, 就是考鲁迅窗外为什么三棵枣树。
命题人刁钻,有问为什么是三棵,不是两棵一颗, 有问为什么是枣树,不是桃树梨树。
可进了三次科场,顾劳斯艰难微笑.jpg
原来现代那些,都是咱迷人的老祖宗们玩剩下的。
四书五经成书久远,言辞博奥, 又兼版本驳杂,十分枯燥难啃。
历代虽然都有解经人, 大儒们或肃本清原、明经辨义,或抒发见解, 以弘大道,在本经基础上,又出注、疏、正义、传、笺等一众衍生本。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句都解得明白,也不是每一句都有解。
单说题面这一句。
汉时解《诗》有齐鲁韩三家。自孔夫子旧宅凿出古文本子,又有号称师承孔子的毛诗后来居上,因这一版三句话不离讽谏、诗教,最得统治者推崇,被视为正统。
毛解《蒹葭》,认为伊人是指贤人。
全诗解为秦人讥讽秦襄公“不能以周礼固国本”,所以招引贤士,天下“伊人”没人搭理他。
可宛在水中央有什么说道,不止毛,剩下三家也没人发微。
唐人为整顿经学,令孔颖达编《五经正义》,依然尊的毛诗郑笺,没翻出什么新水花。
到宋时,欧阳修、苏辙首推别解,质疑毛诗并非孔门子夏所传,而是毛氏一家之言;渐渐“招贤”“怀人”众说纷纭,士子甚至常为解诗大打出手。
但他们打的是蒹葭,是白露,是伊人,也没水中央什么事儿。
直至朱熹,尽废毛诗,再做《诗集传》。
前朝蛮夷当道,为开科举之便,胡乱框定朱子传做标准教材,但毕竟一家之言,难以概全。
如此题,朱子只说:“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好家伙,到他这连“伊人”是男是女,是实是虚,所指何人,都没个准话儿了,再以一句朱子提都没提的“宛在水中央”命题,究竟是考秀才呢,还是考朱子呢?
早在大宁开科之时,会试圣裁,太.祖已察觉科举出题的这一疏漏。
于是便有了想法,要重编一部旷世之作,尽解经书以辙天下读书人。
他诏令帝师云鹤,领当世大儒,博综古今,考前儒异说,阐圣人幽旨,于文渊阁内潜心修撰。
奈何书墨未成,太.祖崩殂,至高宗、神宗,人事几度更迭,云鹤更是身陷囹圄,以谋逆罪彻底除名,云门一朝散尽,帝师所编鸿篇巨制,亦不知所踪。
尔后,编官方科举教材一事,就落在神宗近臣、翰林学士陆渊头上。
只是陆氏才学不足以服众,这套大宁科举范式的《四书五经大全》,几经波折,至今仍在返工,一直未能付梓。
这么大窟窿补不上,科举从根子上就难讲公正。
抛开最低级的舞弊法子,高端的主考往往爱挑没有标准的题面出,如此解释权尽在主考之手,学生卷子优劣,可不就是他一人说的算?关键是,这法子风险低、隐蔽性高,极难叫人抓住把柄。
所以这第二道经题,苏训可以肆意放水,也可以故意刁难。
好不好就看昨天那两道菜,够不够硬了。
顾劳斯是个张弛有度的人,于是收起尖刺,投桃报李,又与苏大人娓娓说了个新鲜故事。
就说村头老王家,家风剽悍,早年起家底时屠了不少虎豺狼罴。
老王在时,野兽被打得服帖,不敢造次,可王老汉一撒手,野兽群起攻之。
王家大儿子温柔敦厚,不多久被野兽咬死,吓得善良恭谦的小儿子抛家弃业,远走他乡,只有二儿子有几分王老汉血性,拳头硬头铁,勉强护住了家产。
可野兽狡猾,老二粗人一个,蛮干不是长久之道,他亟需一个帮手。
他这一辈子,最仰慕大哥的品性才智,也最厌弃大哥的妇人之仁。于是,他各取长兄与自己之长,倾力培养自己的大儿子。
可这事阻力比他想象的大多了。
昔日大哥的好夫子请不动?叉出去。大哥的儿子碍手碍脚?叉出去。大哥的旧家仆不尽心襄佐他?通通叉出去。
为了这个接班人,他一意孤行,几乎没了朋友。
这般劳碌一生,他终于培养出最满意的接班人,既像大哥、又像他。
可惜安逸久了,他忘了,老王家门外的豺狼,不是一般的豺狼。
他悉心雕琢的作品,同他大哥一样不够狠毒,也毁在豺狼的腥毒獠牙下。
此时,老.二已垂垂老矣。
野兽终于不再蛰伏,嚣张踩着他另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化作一妇人讥讽道:“今日你王家绝户,奴大仇得报,不枉我以身饲狼数年。当年你们王家夺我周家田亩、杀我周家丁汉,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最后一题了,顾劳斯也不再藏拙。
这文体例上摹刻八股第一文,以“王道陆沉,当隔渊取象”破题,仿照庄子寓言体,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王权八卦。收束语“绝诡道、兴仁道,兹在此岸,何须舍近而求远”,更是直白明示,皇太子的怪病,看我,快看我。
内容对神宗也极其友好。
两卷放在一处,顾劳斯意图,溢于言表。
继续刚,还是好好合作,二选一。
他在逼着苏训抉择。
《竹书》之说,坊间早有流传,今春又遇特大灾情,流言本就难禁,只要稍稍再添一把火,神宗弑兄篡位天降异象的流言,必乘民怨,甚嚣尘上。届时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可高宗之死,亦可效仿宋初“烛影斧声”之悬案,宋太.祖赵匡胤是病死,还是被太宗赵光义谋害,究竟是太后手笔,还是太宗默许,都逃不过三司手中一支笔。
而三司主审,正是秦昀。
届时秦昀案子怎么判,端看现在苏训卷子怎么判了。
苏大人仕途坦荡,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威胁过?
如果对手是顾准那老匹夫也就算了,谁知竟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纨绔!
他俊脸气到扭曲,戳着顾悄脑门怒斥,“你小子胆大包天,这是想硬拖我下水?”
顾劳斯腼腆拨开苏大人指尖,眉眼弯弯。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在与大人商讨吗?”
苏训声音冷得能结霜,“商讨?我还没见过拿刀架着人脖子商讨的!”
此言一出,场中五位同考亦心有戚戚。
苏训扫了他们一眼,扬了扬手中卷子,“你是当真不怕,我等上陈天听,将你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捅出去?”
“不过是一些考据之学,何来的大逆不道?”
顾悄煞有介事摇了摇头,“大人们忧国忧民,不过是些许捕风捉影,就习惯往时局上攀附。可锦衣卫不管这些,近年来缉拿逆党,他们手段日渐惨烈。凡涉高宗毒发之事,不论真假,不管检举还是被检举,只要牵扯上……下场都是一个死。”
他这般口无遮拦,可把几个老大人急得,恨不得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怕隔墙有耳。
“所以,我以小人之心妄自猜测,诸位大人不至于同自己过不去。”少年湛湛眸子朝着几位知县一一望过去,带着几分笑意,“安分守己,荣华一生,无事生非,人头落地。这二者哪个划算,好像想都不需要想。”
这是料定了他们不敢声张,所以才有恃无恐啊!!!
老头们被直接盖了怕死戳,可一个也不敢跳出去反驳,反倒哼哼哈哈打着马虎眼,“就你这后生歪理多!”
“朱子曾评太史公‘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咳咳咳,这第一篇文章,也不算违背经义。”
“哎呀,朱子说秉笔无隐,考据也是为了纠察史家著史不实之弊病,言辞是乖戾了些,但向学教化之心总是好的!”
……
几息之间口碑逆转,顾劳斯听得是叹为观止。
论见风使舵,风向标都没这几个老大人专业。
而知县团内心真实os却是:我是造了什么孽来改徽州府卷子!这次若能全须全尾回去,绝无下次!
自此,整个南直隶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不要改徽州府的卷子,你会变得不幸。
第二年院试,主考新官上任,苦逼兮兮向各州府要人阅卷,知县教授山长一听是徽州,无不称病告假各种花式回绝,以至于谣传越来越邪门,变成受邀也会招致厄运。
走投无路的主考拿这群贪生怕死的人儿毫无办法,特么的他自己改还不行吗?!
也是打这一年起,开科数十年的院试彻底换了考法,由提学官赴各州府轮流开考,变成所有州府学生到南都分批应试,从抽调它县官员临时充监官,改为从南直隶六部选调官员,定岗不定人。
不得不说,顾劳斯这只小小蝴蝶扇起的风旋,威力着实不小。
当然,那是后事。
眼下,他还要努力坑蒙拐骗,将苏大人拿下。
“苏大人,顾氏不过一寻常人家,我爹也就一普普通通乡绅,不在家怡儿弄孙,全是生活所迫。”
顾劳斯眨眨眼,尽量让自己眼神诚挚一些,“前些年太子无事,顾家的日子逍遥自在,自从太子不好,顾家的日子也跟着苦了起来。如今我爹那么大一把年纪,为谋生计还要苦哈哈去赈灾……
所以,顾氏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太子健健康康得承大统,怎么会乱写些有的没的?”
顾悄也不算在说谎。
顾氏从始至终,目的都非改弦,更别说篡权,顾老大人呕心沥血,不过是保住一双儿女,再为宗门讨一个公道。
神宗指望不上,但温柔敦厚的明孝太子有戏啊。
见苏训一脸的一言难尽,顾悄再接再厉,“这真的就是两篇再寻常不过的应制文章,真的,信我。”
信你个鬼。
苏训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放肆,为了怼他,什么话都敢往卷子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