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他更不可能提,当年,裴松吟、李道阳和张闽几人学着北牧人,管祝颛叫“嘎拉哈”,意思是“愚蠢的猪头”。他们审时度势,根据昇军北上的步伐,祝颛的身份一路从“嘎拉哈”,变成“叛匪头子”、“故昇遗老”、“南廷旧君”,最后终于恢复成“英明神武、一统中原、睥睨天下的皇帝陛下”了。
裴照旁敲侧击地说,如今大势所归,北都已能不攻自破。
南廷为此欢呼雀跃,百姓之间奔走相告,除夕的火树银花就在这一片喜悦中炸开。从阡南的大山,到陪都京梁,再到大雪纷飞的最前线,几乎所有人都洋溢着喜气。
——除了孟仙镇。
秋泓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他水米不进,呕血不断,脸上蒙着一层如死人般的灰白。
营里的军医为他接上了后肋断骨,却治不好他身上的内伤,更说不清秋泓何时才能醒来,或者,秋泓到底能不能醒来。
陆鸣安守在他的榻边,不眠不休了三日,只等来秋泓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直到第四天,陆鸣安身边的亲兵来报,说城外来了个赤脚大夫,自称能让人起死回生。
半辈子马上征战的将军从来不信这等神神鬼鬼之说,但眼下他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把那赤脚大夫请入中军帐,为秋泓把脉。
这赤脚大夫是个瞎子,他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牙齿脱落,身材佝偻,他拄着一支桃杖,慢吞吞地走到秋泓榻前,耸了耸鼻尖:“血的味道。”
陆鸣安硬着头皮一拱手:“还请老神仙救我家部堂一命。”
这赤脚大夫放下桃杖,非常迟缓地坐了下来,双手在秋泓身上一阵摩挲:“他是……”
陆鸣安立即上前道:“部堂后侧肋骨断裂,刺伤肺腑,腿脚和手臂上皆有擦伤,额角处似乎也受过重击……”
“老夫问的不是这个,”这赤脚大夫摇了摇头,“老夫问的是,床上这位阁下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是哪一年入的仕,官又做到几何。”
陆鸣安一怔,但还是回答道:“此人姓秋名泓,字公拂,号凤岐,汉宜樊州少衡县人,官至二品,现翰林院大学士,授吏部左侍郎,掌兵部事宜。”
这赤脚大夫若有所思:“秋泓……”
“老先生,您可有良方,救部堂一命?”陆鸣安低眉顺目道。
这老头儿没答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拄起桃杖,竟就这么走了。
陆鸣安目瞪口呆。
在他看来,这人此举无异于在说,秋凤岐,已经没得治了。
果真,这日没到晚间,秋泓的呼吸就变得时有时无了,他脉搏微弱,几乎难以探查,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不论是灌药还是施针,都已挽救不了他迅速衰败下去的身体。
营中军医看过,无不连连摇头,暗示陆鸣安可以考虑准备发丧之事了。
送往京梁秋府和太极宫的信已发出,但大家都清楚,秋泓,大概是等不到回信了。
可也正是这日晚间,那个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赤脚大夫回来了,他不仅自己一人回来,还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
“给他喝下去。”这老头儿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陆鸣安道。
陆鸣安捧着药碗,一脸怔然:“这,难道能救部堂的命?”
“能。”这个貌似神仙道人的赤脚大夫放下桃杖,盘腿坐在了秋泓榻边的地上,他阖上眼睛,泰然回答,“三个时辰后,你们的秋部堂就会醒来。”
陆鸣安一咬牙,狠下心,死马当成活马医,把那一碗不知到底装了什么仙丹妙药的黑汁灌进了秋泓的喉咙里。
而神奇的是,已接连几天昏迷不醒的秋泓竟能自主吞咽下这碗品相不佳的苦药,一旁的军医连连称奇,坐在地上的赤脚大夫却神色淡然,就好像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老先生,部堂他真的会在三个时辰后醒来吗?”陆鸣安颤声问道。
这赤脚大夫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陆鸣安只好悻悻退去,示意亲兵守好中军帐,切忌外人靠近。
可这一夜,中军帐没有陆鸣安想象中的阴风大作,也没有仙气四溢,就连秋泓床头的烛火都未曾有过丝毫明灭摇曳。他静静地躺着,甚至在某时某刻,守在一旁的小厮仿佛已经听不到秋泓的呼吸声,看不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但在某时某刻,在众人昏昏欲睡时,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了在外抱剑而立的陆鸣安,他夺步飞奔入帐,惊喜地看到了秋泓那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
“部堂!”陆鸣安扑到床前。
秋泓眼神空洞地盯着帐顶,他喃喃问道:“怎么……不点灯?”
陆鸣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秋泓瞎了,不,准确地说,应当是几乎瞎了。
他在醒来后的第二个时辰中,有了微弱的光感,从洳州匆匆赶来的太医左天河找来了金银花、黄连和薄荷作为外敷药材,又辅之以针灸,终于让秋泓在五天后勉强能看见一些模糊的人影了。
但他身上重伤未愈,左天河不敢轻易下猛药,只能用外敷的法子循序渐进。
可秋泓的眼病已经耽误了太久,他恢复得极慢,时不时发热反复,呕出血中也开始带有凝块。
那赤脚大夫似乎是救了他一命,但又似乎只是把他这条命从鬼门关里拉到了鬼门关上,稍有不慎,人就会立刻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