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12th act-期待

  【第十二幕】期待
  想为你做件事 让你更快乐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求时间 趁着你 不注意的时候
  悄悄地 把这种子酿成果实
  ~刘若英《很爱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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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11月7日,一个普通的週末早晨,台南火车站。
  说也奇怪,明明是台北人、又不曾在台南唸书,但我却对府城有着莫名的好感,无论是前站的车水马龙,或是走过地下道,面对成大校园的一片绿荫与喧闹青春,都让我觉得上辈子自己肯定是个台南人。
  「大叔,借过一下。」两位男大生与我交错而过。
  离开科技业也两年了,32岁的年纪被叫大叔是否该感到愤慨?我不知道,坦白说,也不是那么在乎(起码今天如此),现在的心情正如同头顶上台南的晴空,一片湛蓝。
  我承认,上个月刚跟前女友分手时,心情确实颇为低落,但时间毕竟有它的疗效,再加上拜执行专案计画所赐,陪着前辈走南闯北、东征西讨,注意力被转移了不少,这阵子心绪总算逐渐稳定下来。
  想当初从科技业毅然决然地转换跑道,薪水一口气往下掉了六、七仟,园区的朋友们个个都觉得我疯了,要我三思三思再三思,但等到去年无薪假放到唉爸叫母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在园区附近创业卖鸡排…真的,风水轮流转,有时还满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加幸运。
  雄哥是在顾问业这行里领我进门的啟蒙师父,比我大个十来岁,总是一身及膝的防水长风衣搭配牛仔裤和工地安全鞋,如同《柯南》里的目暮警官,主攻工厂现地实战的环保技术层面,每次现勘都搞得像是在命案现场做鑑识,我甚至认为是不是该买捲黄色警示带围起来;而访谈业者则像是录口供,很有技巧地突破老闆心防、套出稽查人员百思不得其解的猫腻。
  他的名言是:「不要让顾问牵着鼻子走,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顾问,自己顾、自己问。」有鑑于此,在他的深切期许下,我得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打下扎实的根基。
  不过我没那么强,一开始还是从最基本的安排出差行程着手学习,干过这一行的都知道有不少眉眉角角,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和公务人员的习性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硬底子功夫,只能多听多问、儘快跟上,而在彰滨、龟山工业区四十几厂次的操练下来,不管是空污、水污、还是废弃物方面,顾问讲来讲去就是那几套理论,配合雄哥的临场发挥,我也得以学以致用地逐渐开窍而略懂略懂,在后来几次的讨论中,偶尔能说出几句似模似样的人话。
  好景不常,雄哥带了我半年左右,便因为在公司派系斗争中站错边,遭拔官后黯然离职,打算跟以前的朋友合伙开公司接点小计画玩玩,走之前约我去南京东路的「聚」去聚一聚。酒过三巡,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想了一想,实在不知该说啥,便拿电影里的台词半开玩笑地道:「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
  雄哥笑道:「你留下来比较好啦!这一行就是这样,大家来来去去,跟这一锅没两样,全搅在一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捞上来…山水有相逢,搞不好以后还有合作分包的机会,这样我也多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这话很有道理,我们为此乾了一杯。
  唉~有一好没两好,在园区时,大家累得像条狗,哪有时间搞斗争,现在呢?难得偶有间情,却寧愿花时间东整西整;这个世界很正常,却被人以奇怪的方式运作着。
  我第二位师父有别于雄哥的一丝不苟,是位长袖善舞、名符其实的公关高手,人称「大安金城武」、「策展一哥」的Jimmy大我四、五岁,公司承接的案子里只要是对外活动,像是讲习会啦、座谈会啦、或是研讨会什么的,统统有他一份。从场地的租借、茶点和伴手礼的搭配、现场动线与人力站点、新闻稿和司仪稿的撰写,以及活动企划整套rundown,几乎手把手、毫不藏私地对我倾囊相授。
  Jimmy西装笔挺、戴着耳麦的造型,被我们戏称像是保护政要的特勤探员;他初次听闻时,幽默的他还故意探手入怀装出掏枪的警戒模样逗乐大家,连我也觉得身穿西装的自己,在旁人眼中应该也是人五人六、英武不凡,多希望能让暄瞧瞧我这身酷帅模样。
  英俊挺拔又单身的Jimmy人见人爱,被女生倒追很合乎逻辑、女生追爱不成影响工作表现也很合乎逻辑,但如果这位女生是董事会中某位监事的姪女,就会发生不合逻辑的事。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无论有多少八卦内幕和秘辛,Jimmy只带了我不到四个月,就半无奈、半自愿地被离职;离职当天,我请他去公司附近的夏慕尼吃一顿(虽然最后还是他买单),席间对于事件真相他不愿多谈,我也没多问,Jimmy只语重心长地丢下一句:「办公室恋情跟铁板烧差不多,檯面上炒得新鲜热辣、令人欣羡,但当你设身处地时,才会发觉自己不是品嚐的人,其实是炒给别人看、别人吃的厨师,而且食材还会无中生有,人言可畏、谨言慎行啊!」说完苦笑不已。这话也很有道理,我们为此乾了一杯。
  第三位师父是跟我硕班同校毕业的校友,大我七、八岁的怀今姊海归回来便一直主责专案计画的电子报发行、技术手册与教材汇编,以及网站资料库后端平台的维护兼小编;她在国外NGO组织工作时生了场大病,回台后一直难以痊癒,因此只能以兼职的方式在家作业,印象中几乎没碰几次面,大部分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由于Jimmy有一部份业务仰赖她支援,当Jimmy离职后,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代理窗口。
  当时公司同时接了两个案子,分别是卫生局附属机构推广的养生药膳食谱,以及环保署有关减塑概念的政令宣导系列丛书,怀今姊实在忙不过来,因此老总让刚从花莲办完训练班的我上演即刻救援。
  但这方面我是真的外行,只好拿出前科技新贵早出晚归干活的狠劲勤能补拙,总算逐步上手;她从封面最常见的尺寸和材质教起(什么菊十六开、道林纸、前后折口…),连同编辑软体(如:「InDesign」)、落版排字等作业我都硬吃下来,最后怀今姊乾脆连出版社、通路商和插画家都放手让我自己去接洽,算是开啟第二专长。
  不过怀今姊只撑了两个多月就因为健康因素而办理留职停薪,也不知道何时能顺利回归?她回公司跑程序时,刚巧我去新店找印刷商谈内页抽换的事情而错过,等我回来,看到桌上放了一份SUBWAY和雪碧,才感到一丝惆悵。
  想起怀今姊有次带我去公馆纪州庵那边拜访作家时,由于时间太赶、没空午餐,只好到SUBWAY买外带,两人就这么在地下道站着吃,我边嚼边抱怨:「学姊,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克难了?」怀今姊笑着说:「我在美国读书时,地下道前的书报摊再怎么克难,总会卖不错吃的热狗堡;工作嘛…总是要期待地下道出口的那一侧,会不会也有物超所值的美味等着我们哪!」
  这句话不但富含哲理、还很合我的脾胃,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禁举起雪碧遥遥地敬她一杯。
  由于三任师父接连离线,而且任期一个比一个短,这下在公司内部便开始流传着毫无根据的八卦,说什么这个沐子邑八字太硬、接连剋走了好几个老鸟,以至于年资刚满一年的我,面临了无比尷尬的处境──
  老总把我带到一位资深研究员面前问道:「李博,你带一下子邑好吗?」
  李博打个哈哈:「呃~我何德何能?要不…让他派驻署里,来个木马屠城记,给那些喜欢用鼻孔看人的业主下点猛药如何?」
  老总笑得有够贱:「Good idea~不过我们不能这样搞啦!人家子邑才刚满一年而已…不然的话…还是老宋,您是我们的精神领袖,这里就属您最松柏长青,让我们子邑跟着您老学习学习如何?」说完望向坐在屏风旁边喝养生茶的另一位资深老鸟。
  「就别了吧…我替公司征战三十几年,明后年就退休了,您还想弄我呀!高抬贵手哇…拜託拜託!」
  问到最后,终于有位比我早进公司半年的啟隆学长愿意收留,让我当他的副手;他人不错,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公司里就是有一些人喜欢讲些没凭没据的事情,你别当真,下礼拜跟我一起去南投出差,顺便带你去中兴新村旁边那间宋省长当年最爱的饺子馆嚐嚐鲜,咱们好好聊聊。」听得我虎目含泪。
  但事与愿违,啟隆学长两天后在下班途中出了车祸,我在马偕看着手脚打上石膏的「准」师父,两人相视苦笑;看来,中兴新村旁边的美味饺子我只好独自享用了。
  「学弟,这不是你的错。帮我点碗酸辣汤,记得加点胡椒提味啊!」躺在病床上的啟隆学长善用住院时间闭关K书,伤癒后一举考上高考投身公门,职涯无缝接轨,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这些都是后话,啟隆学长车祸的消息隔天传回公司,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这下子全信了。因此各项计画的Leader都和我保持距离,就算忙到快翻过去,一听到要补进我这枚新血时,又突然变成「我这边OK~还行」、「目前一切on schedule」而激发出更顽强的求生意志。
  老总看在眼里,相当同情我多舛的际遇,隔两天把我叫进他的个人办公室恳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子邑啊,目前部门的状况就是这样,确实有点反常,你可要多多担待呀!」
  我默默点头,无话可说。
  老总又道:「对了,你看不看棒球?」
  我点点头,心下却暗自纳闷。
  他又接着说:「一支棒球队要有合理的薪资和福利,才不会被签赌的不肖组头收买,你认不认同?」
  我欣然表示肯定的同时,开始猜测这隻老狐狸到底绕着弯儿想跟我说什么。
  老总笑瞇瞇地看着我说:「要想拿下总冠军除了运气以外,最重要的是必须要有各式各样的人才,有一种球员不但投打二刀流,守备时内外兼修、打击时左右开弓,每一项数据虽然并不突出,但却是教练团手中的活棋…」
  他拿起抽屉里的绿油精在额头上抹了抹,又接着说:「现在我们每个部门都在各自的小圈圈里单打独斗,虽然没出什么乱子,但政党轮替后,配合行政院组织改造,不少计画都面临创新转型,所以公司未来在人才的培训上会朝『通才』的方向来做规划而非『专才』。」我隐隐感到一阵骚动感。
  老总终于图穷匕见:「这就是上个月董仔在股东会议上讲的『组织扁平化』,子邑,难得你透过这样的轮调,短短一年就把整个公司几乎所有接案的业务性质都run过一遍,你不觉得这是个契机吗?我想让你当我们这支棒球队的工具人,就像商业週刊里报导的『液态族』一样,不役于物、不拘一形,你觉得如何?」
  我不是很了解液态族跟草莓族的差异,对于江湖术士间的偈语和禪机更没啥兴趣,就直接问了:「您打算要我做什么?」
  老总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搓自己下巴、一边用奇货可居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确定在目标的眼里看见他自以为的期待后才开金口:「你是技术总监,也就是我…的特别助理,不隶属于任何部门,负责支援各专案计画阶段性任务及人力空窗期的临时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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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车站大厅,墙上的鐘慵懒地瞅着我瞧,时针和分针从离别算起都快重逢了。我既掛念暄工作适应的情况,又忆起自己工作上的一波三折;想到这,不由翻出名片盒,看着上面「技术总监 特别助理」的烫金字样,我承认一开始确实满足了自己莫名的虚荣感,但,特助是啥?印象中,乡土剧里的特助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唯一比较能拿来说嘴的,大概只有每个月核销上限1,200元的「特支费」,算是一项不为人知的小小特权。
  我这位特助讲好听点是御赐黄马褂的「钦差大人」,但说穿了,就是个人式的救火队,哪边缺人手就召唤我去应急,等到要收尾庆功时,又差不多有别的火坑要让我跳,其功能性有如上海皇帝杜月笙所说的「夜壶」;难怪有同事会打趣着说我是内部派遣工,而另有一说,则是用「应召的」来称呼我(好毒,但有创意),我只能很阿Q地告诉自己这不算贬抑,毕竟顏值和专业两方面都获得了肯定。
  一年多下来,冷暖自知,各部门的人表面上特助特助叫得亲热无比,暗地里压根儿没把我当自己人,只当我是老总的spy,所幸自己学习态度还算诚恳踏实,而处理事情的执行能力上没有砸了三位师父的招牌,因此在公司内也逐渐建立起一些口碑和人脉。
  就在上礼拜,当我结束大社、林园一带的工厂访视追踪后,准备从高雄北返之际被交付一项紧急任务;老总要我到南科的育成中心支援一场讲座,原来担任主持的同仁上吐下泻,故而临时找我上场代打。
  我前一晚先到奇美医院探望拉到快因公殉职的国书,在安慰他不必担心的同时,徵召了他全套的卡其色西装和领带(儘管款式有些过时,但刚好身材差不多);未料祸不单行,隔天一早居然又给我出状况──其中一位讲师的母亲过世无法出席,由于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抽调其他场次的讲者进行替换,活动可能因此开天窗,看着已经备妥的简报资料和讲稿,真的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如…
  我立即被自己胆大妄为的念头给吓了一跳,但──WHY NOT?有什么不可以?
  像眼前这个「废水防治实务案例分享:从管末处理到清洁生產」老早听雄哥和顾问们讲过N遍了,时间紧迫,于是一咬牙,便硬着头皮自己上场;最后撑完堪比天长地久的50分鐘,Q&A时还顺利接下两支学员回敬的无厘头飞镖,总算是安全下庄,令同行的吴秘书另眼相看,回公司做了不少宣传,害我尔后的守备范围又扩大了不少。
  撤场时,由于伤兵已经先行后送,吴秘书边打包边要我将西装换下,表示为了感谢我的鼎力相助,她可以帮我送洗并核销费用后归还给国书,我正待照办,却突然心中一动、改变了主意:「娟姐,心领了,我想再借一下穿回台北,帮我跟他说一声。」
  她呵呵笑了一阵:「不还也没关係,下礼拜一直接到高雄科工馆报到,加入我们全台巡回演出的行列。」我赶忙道:「您说笑了,我快一个礼拜没进公司了,事情积一堆呢!」
  从南科告辞后返回昨晚下榻的旅馆,衣服一换下才发觉里头几乎全溼了,好在大厅有代客洗烫的服务,明早八点前可以帮我搞定。
  没错──我又约了暄见面,前阵子她在信里说刚转到科技业有些不适应,但好歹挨过试用期,却不知是哪一间?还记得以前暄曾说想看我穿西装的模样,无巧不成书,机会这不就来了!
  我迅速打开笔电,萤幕右上角显示有未读新信,让我心跳一下快了好几拍,暄回信了──
  子邑,台南的天气很热情吧?
  亏你记得我的生日
  还说要帮我庆祝通过新人试用期
  让我有点小感动
  连我男友对我都没那么好呢
  那么体贴,你女友一定很幸福
  令人羡慕啊…(哈~开玩笑的)
  这个週末我还不用轮班
  下个月起就没那么好命囉~QQ
  就照你提议的时间地点
  见面再聊
  暄英
  「你不用羡慕啊…该怎么说呢?」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却忘了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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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等人吗?」我的肩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果然是暄。
  台南火车站的熙熙攘攘在我眼里顿时柔焦了不少,安静晨曦里的倩影对着我微笑,一年多不见,略施薄粉的暄穿着一派休间,简单的帽T搭牛仔裤,却依旧亮丽如昔,只是有些瘦了。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心疼,站了起来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也只能报以微笑。
  「是不是太久没见,认不出来啦?」
  我这才注意到暄已将象徵为人师表智慧与威仪的长发剪短,虽不到初次见面时的程度,但已像是多数在园区工作的女工程师造型。不过毕竟是暄,怎么改怎么漂亮。
  我强自收敛心神与目光,转移了话题:「台南这边天气真好,真希望台北也有这种好天气。」
  「好天气也要有好心情啊!」暄就是那么善解人意。
  我心情很好,所以搔搔头不说话。
  「穿那么正式干嘛?面试还是相亲?款式还有点老派耶,哈~」
  「没有啦!昨天在南科育成中心办活动,所以…」
  「育成中心?那里离我公司很近耶~」
  「对了,还不知道你在哪上班?有名片了吗?」
  暄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张给我,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一看之下,哇~知名大企业12吋晶圆厂的高级RD,真不是盖的。我也礼尚往来回敬一张,顺口拿这些日子已经用到烂的老梗开玩笑:「谷小姐,请多指教…头衔要update了,这次一不小心升得有点大。」递过去的时候刻意用大拇指遮了一下。
  暄是属于慢熟的女生、个性又好强,刚认识的时候甚至觉得她冷若冰霜,因此我最爱看她吃惊的表情,由于很少见、也很难得,此刻又被我赚了一次。
  「技术总监!真的假的?子邑你…」
  随着我放手,当她看见「特别助理」时便笑了出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还以为一下子被你超车那么多,有够不甘心的…」瞥见我不知好歹的嘴角正打算偷偷扬起,立刻赏了我一记白眼,那表情简直美到炸;但,也就这一眼,让我觉得当个职场孤鸟不算什么。
  「沐总监,我们可以走了吧?今天没有黑头车,只有小绵羊喔~」离开火车站时,暄又揶揄了我一句。
  无所谓,今天我心情好得很。
  暄骑的是一台MANY、车况颇佳,她让我载她,跟之前几次一样。虽说因为职务之便,也来过台南几次、去过一些地方,但今天打算随遇而安,基本上不做任何规划,因为就算只是兜风,这件事本身已是享受。
  由于时间尚早,暄提议先去四草隧道看看,游客应该不会太多。
  「悉听尊便。技术总监的特别助理乐意为您效劳。」
  「行了啦,沐特助,你安全帽戴反了。」我隔着安全帽感到后脑被「凸」了一下,像这种程度的职场暴力我接受。
  我们先顺着中山路直直骑到圆环转民生路,然后再沿着运河朝海边的方向前进,经过四草大桥时,我很没水准地靠在路边就地停车。
  「怎么了?昨晚我才加满油的耶!」
  「没事没事,是我这个『天龙人』想看看海!」
  「欸欸~这边红线喔,被拍到算你的。」
  「没问题,到时记得把红色炸弹寄给我。」
  暄顿了一下、朝我看了一眼,我过了两秒鐘才察觉到这个玩笑似乎是一句双关语,但不完全是我原本想要的效果,只是暄刚刚的眼神好怪…我们几乎同时欲言又止,却又选择不说,最后并肩趴在护栏上吹了一阵海风。
  「走吧,快到了。」
  「好吧。」
  停好车后,先到抹香鲸陈列馆参观,我们随意走走随意看,场馆不大,绕一圈就结束了,倒是离馆时发生一件趣事。一位像是志工的年轻人快步走出把我们叫住:「先生先生,你的东西忘了拿。」接着就将一个物件向我递过来。
  我一看,原来是顶呢帽,还是日本时代我阿公那一辈人常戴的款式,我正待开口,暄已一把接过,边道谢、边在我后腰轻轻地顶了一记。待志工老兄走远,她已经不客气地笑了出来:「难怪人家误会,你看看,和你今天的造型多搭啊,我车城老家的叔公也有一顶差不多的,哈~好好笑喔!」
  暄开心我也开心,不过毕竟不是我的东西,谁知还没开口,暄彷彿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没关係啦!就当作借来拍照的道具,等下再还给人家不就好了。欸…子邑,你这样子满像中孝介在《海角七号》里的造型喔,让我多拍几张定装照。」我只好配合演出,让暄过过摄影师的癮。
  今天在码头排队搭竹筏的人不多,我们运气不错,同舟之人只有一对老外夫妻,Mr. & Mrs. Smith是义大利裔的美国人,约莫五十几岁,今年来台湾二度蜜月,满健谈的、相当风趣幽默,我对他俩的第一印象相当好。
  坐我对面的Thomas先是跟我道声外国腔的「早安」,我则微笑地回了句Good morning,他身旁的Meria朝背对我们拍照的暄微微一指,放低音量对我说:Your girlfriend? How charming with her, you’re really a lucky guy…
  由于这句话的文法有些奥妙,我不知该不该否认,犹豫了两秒鐘便厚着脸皮用一句「Thank you」加上微笑,把这道申论题变成了简答题。
  有鑑于此,我对他们登时抱持着绝对友善的好感。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鐘的航程里,四个人中英夹杂的话题,大都围绕在我这身復古的老派服装上,我注意到他夫妻俩不只一次用Richard来称呼我,便问了一下;原来他们说的是一部老电影,男主角Richard爱上一个在七十年前年华正茂却已经过世的女人,于是用自我催眠的方式回到过去,进而与女主角相遇、相恋的故事。
  他们夫妻俩初次约会就因为这部电影而结缘,Thomas后来甚至在电影中的那间饭店向Meria求婚呢!而我今天身上的穿搭,则让他们想起和剧中男主角的造型颇为雷同。
  我和暄听得津津有味,竹筏在疏条交映的绿色水路里遨游,凉风徐徐、水波盪漾,四草隧道真的好美,彷若有种忘却外界世间一切烦忧、令时光倒流之感。
  竹筏靠岸后,老外夫妻向我们道别,Thomas还说去年底美国有一部类似的电影,台湾今年应该也有上映,如果我们有看过一定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部,我问了一下,片名的原文好长一串,Meria说了两遍我只听出什么什么Benjamin…还是暄聪明,直接问是谁主演的?这下一听就明白。
  帽子归还时,那位志工老兄恰好不在位置上,反倒是有位老先生在陈列馆内里里外外不知在翻找些什么,我趁他不注意时,将「赃物」放在醒目处,随即掉头开溜。
  (搞不好是人家老伴送他的定情信物哩)
  我们先到夕游出张所参观,之后在德记洋行附近吃了虾捲、棺材板等小吃,然后毫无章法地四处乱逛…暄还带我去一家叫做「番王伯」的蜜饯行,说是她的最爱,衝着这句话,我一口气买了十包,打算回台北时放几包在公司的零食柜做公关,没想到暄先我一步付钱给老闆:「上次在台北承蒙招待,今天都算我的,别跟我争喔!」像这种程度的颐指气使和强词夺理我也接受。
  南台湾的十一月依旧暖洋洋地,骑着这款復古的小车让我联想起从前和暄同修「艺术赏析」时看过的一齣老电影《罗马假期》,真的,今天的天气真好,好到无以復加。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真的心有灵犀,暄此刻的提议正合我意。
  「子邑,我们好像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对不对?」
  「对啊,大二那年约你一起去母校中正堂看《铁达尼号》,你说你隔天有机实验的预报还没写完,所以没时间。原文如上一字不漏。」
  「记那么清楚,阴影是有多大?」
  「和教堂前的草皮差不多大吧!」
  「OKOK~现在有时间了。」
  于是,来自身后的语音导航熟门熟路地把我引领到台南知名的电影街,我注意到有一间戏院的电影看板竟然还是用人工画的,由于给我的感觉特别强烈,便停了下来问道:「就这家如何?」暄表示没意见。
  所谓没有巧事何来巧字?这家二轮戏院上映的正好是布莱德彼特主演的《班杰明的奇幻旅程》,就是那么巧。而且还没得选,因为下一场快开演了,我们买了些饮料零食便进场,才刚坐定灯光便暗了下来,没多久便沉浸在剧情之中。
  如果说戏如人生,那这部片无疑告诉观眾,我们其实可以很另类地活着──男主角一出生就是个老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越活越年轻,而在他逆向行驶的生命中,与女主角不断以不同年龄的方式邂逅,而两人恰好在年华正茂之际相恋,最后用只能属于他们的方式告别。
  我不知道暄有什么感触,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剎那即是永恆」;如果,谷暄英和沐子邑注定没有结果,那么我希望,对彼此的印象能够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恰若同游一段奇幻旅程而不与他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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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散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走出戏院,身旁的暄伸了个懒腰,在十一月小阳春的陪衬下,就连日光都是惹人怜爱的粉红色,而俩人在地上的倒影则呈现美好的形状,这个时间不上不下,喝杯咖啡正合适。
  暄提议到孔庙附近的一间咖啡店,说是很有特色,我自然乐于开开眼界。虽然,台南孔庙跟我有点心结未解,反倒是旁边的永华宫比较有感觉;想起这段往事,不禁莞尔。
  等红灯时,后脑又被凸了一下。
  「你笑什么?」暄大概是从后照镜看到了我的表情吧!
  我不想坏了曾经立下的「忠实誓言」,因此技巧性地实话实说:「你不是说你研究所上榜后曾经来孔庙还愿吗?其实应该到永华宫才对。」
  「怎么说?」
  「成大考上清大,『成功反清』啊!」
  暄噗哧一笑,我的背后登时不轻不重地吃了两记「化骨绵掌」。
  我们挨着南门路的一个骑楼把车停妥,就在我东张西望、找寻咖啡馆之际,却发现身边的暄已杳无踪跡,正自疑惑不定,却听她喊了声:「子邑~这边。」
  我寻声望去,看到暄可人的脸庞在两栋建筑物之间现形,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咖啡馆的招牌「窄门」两个字;我大感惊奇,看见暄对我笑着招手:「沐特助,进得来吗?」
  我边挤进窄门边说:「现在还可以,十五年后就难说囉…」窄到不行的巷弄里,传来阵阵咖啡香,以及,前方漾开来的发香。
  上到二楼,店里人不多,透出沉静的氛围。我猜得没错,暄果然挑了窗边的位置;一坐下,急性子的她立马将menu从服务生手里抽来翻阅,而我则好整以暇地在无限美好的夕阳馀暉里,欣赏面前能够欣赏的一切。
  暄点了维也纳咖啡,和上次一样,我则改喝卡布奇诺加肉桂粉。
  「如何?是不是似曾相识?」暄看着我,显然很有把握。读出我的表情后又接着说:「上次我到台北讲习时,你不是带我去一间咖啡厅吗?当时我就觉得跟这里很像,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对耶~我刚一上楼也这么觉得,不过这边没有俄罗斯软糕就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随意聊着这一年多来工作上的种种甘苦,同时也回忆一些共同的过往,由于彼此都刻意避谈某个话题,因此它反而像是客厅里的大象横亙在两人中间;在杂物逐一清除的厅堂中,庞然大物显得更加突兀地佇立着。
  ──各自的感情世界,究竟怎么样了?
  在「『你过得如何?』、『你还好吗?』」的表象下,背后是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许刺探、也许嫉妒,但更多的是曖昧与不安,而这次不知为何,更多了点期待…至少在我心里是如此;我真正想说的是──
  「你我之间这段缘份究竟代表什么?」
  「你打算继续跟他走下去吗?」
  「难道我真的毫无机会?」
  ……
  这些,我都问不出口、也不该问(或许吧),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由于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话题慢慢地无以为继、而静默的比例逐步攀升,最后只剩暄搅拌饮料时,冰块和玻璃杯的碰撞声,轻轻点缀所剩无几的咖啡馀韵。
  「你今天话比较少哦…」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窗外。
  「有吗?」其实我倒是觉得今天暄的话比往常多。
  「你在桥上时本来想跟我说什么?」
  「呃…你先说,女士优先。」
  「没关係,你先讲。」
  我想起去年见面时,之所以毫无隔阂,主要还是归功于自己当时「名草有主」的身分,让我得以躲在另一半的保护色里侃侃而谈,而现今,我没和暄说的是,我和当时的女友分手了。
  我很害怕失去这层保护色,那让我觉得赤裸而羞惭,相较之下,维持现状似乎是最保险的作法。
  于是,我终于打破自己信守十二年的「忠实誓言」,对暄说了第一个谎:「没什么啦~只是想问你何时才要寄红色炸弹给我,手脚太慢的话,就真的被我超车囉!」
  暄静静地看着我,随后淡淡一笑:「后来居上,不错嘛!先恭喜你跟你女友了。」
  我被暄这时的神情语态弄得不明就里,只好顺着说:「还好啦!你呢?你那个时候想跟我说什么?」
  暄半晌不出声,等到开口时居然是一句:「该走了啦!我们待太久了,下礼拜还要上台分享新人工作报告,我简报都还没做呢!」说完便站起身来。
  儘管这个句点来得有点突然,但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探问的时候,离开时我不经意地跟在后方,谁知暄在窄巷中走了几步便停下,我喊她两声没回应,此时狭小空间里的发香味沁人心脾、却静默的让人有些发慌,暄背对着进退维谷的我悄声说:「我跟他…这半年来有在谈未来的事,但过程却一直争吵,我们…结不了婚,上个月决定分手了。」
  暄说完就朝向阳处走去,消失在出口的光亮之中,把一部份的我给留在幽暗里。
  往台南火车站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
  我后悔不已、追悔莫及,我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大胆说出来?难道真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为什么要让愚蠢又自以为是的想法左右自己?我好恨,我好恨那个让暄站在月台边挥手道再见、还笑着祝他幸福的沐子邑。
  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没有用。我在北返的路途上,不断地告诉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一定让那个只属于暄的子邑回到她身边。」对于下次见面,我在脑海里仍旧漂浮着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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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雨交替 绘成第二乐章的虹霓
  对着转身离去的表情敲打
  待续的作品 也可以是散场的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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