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而今有人,却是宁愿放弃了虚爵的念头,想留在这里。
  秦峥不期然又想起那一日,少年在他面前所说的话,不由低声重复着:“一个人,有一个家。”
  “家和,人兴,百事安。”
  少年人在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着的,是一种轻易便能被人看出的和乐。
  秦峥将手里看了半晌,却始终未曾翻过页的书往被子上一丢,倚着身后司微教人做出来的、高度恰好将右后肩的伤口空出来的懒人沙发,怔怔然瞧着架子床的帐顶,眼底透着些怅惘的憧憬。
  谁不想,家和人兴百事安呢?
  可生在天家,这种东西,向来是可望而不可及。
  前朝,后宫,东宫,太子,太子的宠妾……
  这所有的一切,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压下来,太子的不待见,朱氏背地里受的委屈,还有夜半悄无声息地抹眼泪,跟着后来的积郁成疾……
  他秦峥难道不曾孺慕过父王么?还是说他秦峥是什么自生下来,便是什么逆子,能与生父两看两相厌,百般作为只为给太子添堵不成?
  当初从涿郡杀了程钧州,自涿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秦峥求的哪里是一座郡王府?
  他求的是接母妃搬出东宫,随他一道别业而居。
  可惜圣上不允。
  从东宫泥潭里拔出来的,只有他一人。
  甚至因此,使得皇爷爷申饬太子,使得朱氏更不受待见之余,平白受了牵连……
  瞧着头顶的床帐子,秦峥无端想起了当初景阳宫之事。
  那些个掺合进来的皇叔并着东宫侍妾做下的手脚不提,太子在这里头,又有多少是想给朱氏、想给秦峥一个教训,故而冷眼旁观?
  毕竟之余太子,他所失去的,不过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稀罕,也不缺这么一个孩子。
  只可惜,他没料到的是这件事闹得到底有多大。
  本就是高龄有孕,朱氏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不说,就连朱氏都跟着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一盆盆的血水从内室往外送,御医来来往往相顾间面上皆是为难。
  是时秦峥刚封王不久,虽是郡王,却是皇孙一辈中,唯一一个得了正儿八经王位的存在,兼之身上立有大功,太子一脉声势骤然浩大。
  谁也没想到,浴血归京,身上伤都还没养好的秦峥,会在那时带着人出现在景阳宫大开杀戒,最后直接将剑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
  他说:“若我母妃无事,那便教这些人血债血偿——若我母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父王与母妃自该是夫妻相随,父王先走,儿子待安顿料理了东宫留下的美妾,自会向皇爷爷以死谢罪,教咱们一家,齐齐整整的,在地下阖家团聚。”
  这场闹剧,最终以景升帝圣驾亲至,开私库任由太医院索取那些个珍贡名药,硬生生把朱氏的这条命给拉了回来,方才是落下帷幕。
  太子虽为储君,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君,秦峥此举虽以下犯上,有违孝名,却终究是有大功揽在身上,兼之是为皇孙,非是行那等谋逆逼宫之举,终究是在景升帝该打打、该罚罚、该骂骂的袒护和庇佑之下,将此事高高抬起,缓缓落下。
  至于后来秦峥挨了板子,却还咬着牙撑着那口气,硬生生在景升帝的怒火之下,把景阳宫之事查了个底朝天,也彻底跟那些个比自己高了一个辈分的皇叔们撕破了脸。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偏偏秦峥掀出来的那些个事端,还都是能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于是朝中以朱氏为首的一干人等,便仿佛成了一条疯狗,逮着谁都敢上去咬上一口。
  以伤换残,这笔买卖任是谁来做,都不划算。
  这也是秦峥后来于京城中声誉败坏,满城恶名的由来。
  昔日景阳宫之事,那夜昏沉之中,屏风后两个太监的絮语,并着少年人身上的知足和乐,反复在秦峥的脑海中闪回。
  秦峥低声重复着司微当时所说的话:“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人之生平所愿,不过如此。”
  “有一个……家啊。”
  “你家那小子,后日成亲该是怎么个打算?”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秦峥,突然便听闻窗外有妇人的声音传来。
  红颜后院中原先住着的少年人们挪去了新宅,少去了那些个少年们的喧嚣,白日里上工的那些个妆娘却也大多都呆在前头的铺子里,并不经常往后院里来,于是整个后院便安静下来,此时有上茅房的妇人结伴于仓库前路过,说话声便也从窗外隐隐传了上来。
  “能有个什么打算,都按着尤娘子说的来,于初三那一日办一场迎亲礼,咱们自个儿的人聚一聚,便也就算是成了。”
  “当初我嫁给狗蛋他爹的时候,就那么几匹布料,一辆牛车,就把我给娶过门了,如今小丫嫁过来,甭说东家那头有添礼,便是不给添这点嫁妆,我也拿她当自个儿的闺女看。”
  一道清亮中略显柔和的声音说着,秦峥隐约能听出来这是慧娘的声音,在红颜里也算是个小管事的,如今也带了两个徒弟:
  “小丫这丫头命苦,爹娘都去的早,就跟着她哥过活……这么些年颠簸下来,是个什么我也都瞧得真真儿的,是个好性儿的丫头,甭说过往还有着跟她爹娘的交情,便是没有,就她那整日里帮着忙前忙后的模样,我这瞧了,心里也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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