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待他回京之时,玄衣淌血,青骢马若汗血马,连带着身边的三百甲卫,也只剩不到二十之数。
不仅惊动了当时的轮值驻守的兵马司衙门,连带着御医郎中,也都教景升帝一纸召令召集而来,直至将近一旬,伤势极重的秦峥方才退了高热,保下了一条性命。
“……若我父王,若我那几个皇叔,有当真能担得起这天下江山的,又何至于教我皇爷爷,撑着这么多年?”
秦峥的声音并不大,此时在这书房里传开,却格外教人心惊:
“既然皇爷爷平了我大历江山的外患,那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替上了年纪的他,了却了,这天下内在的隐忧。”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皇爷爷临行前看见的,是我大历景明升平,海清河晏……再无身后之忧。”
庞管家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露出了哭腔:“……殿下!”
庞管家抹了把眼泪,终究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若您肯娶妻生子,圣上他老人家,又何必这般惦念记挂着日后之事?”
秦峥瞥了眼本该像是个文人模样的庞管家,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露出些许恶寒,奈何这是自小就被皇爷爷派到身边儿,又算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长辈……
秦峥叹了口气,没奈何,从身上摸了半晌,没摸出帕子来,便只能拽了庞管家的袖子给他抹脸:
“行了行了,庞师傅,你也年纪一大把了,何必这般女儿家作态?”
“吃着百姓供养长大的,是我,享受着皇爷爷偏爱、皇室尊荣长大的,也是我……天下江山这担子,太重了。”
“我能替皇爷爷分担,却……也承不起这般日久天长的重担,时间长了,我是当真会撂挑子不干的。”
“所以我能做的,也就是皇爷爷在时,我帮着皇爷爷攘内……皇爷爷不在时,我替他,看着这天下——直到,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合适的人,坐在皇位上,能把这大历江山,顺顺利利地,再往下传下去。”
庞管家终归是有些不甘:“殿下,一个女人而已,着实不行,这给自个儿灌一碗催性儿的药,屋里的灯一灭……这榻上的到底是男是女,便当真那般重要么?”
秦峥丢开手里蹭了眼泪鼻涕的袖子,任由其耷拉着贴到庞总管身上,蹭出一片深色痕迹。
他只面无表情地道:“然后呢,再造出一个活都活不痛快的我来,再造就我母妃那般,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却又迫不得已还得跟后院那些个乌乌泱泱的人争,争地位,争权势,争恩宠,争着一个男人的喜好脸面,然后哭着自己命苦的过完这一辈子?”
“庞师傅,这世间,本就溺于苦海之中,既同是人,又何苦互相难为?”
“何必呢?”
“日后那些个女人,也不必再放进明心堂里来,进了我的后院,虽不得什么地位恩宠,也断了外头的联系,却也至少能庇佑得了她们还算富足的过完这一辈子。”
“……就这么平平淡淡,却又衣食无忧的过完这辈子,便算是我之对于她们,最大的补偿了。”
庞师傅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世上,谁的人命不苦呢?
半晌,庞师傅方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那,那殿下从鸠县带回来的那小丫头呢?那小丫头,殿下带在身边儿养着,以后养成了,也说不定呢?”
“再加上她会的那些个奇淫巧技,殿下不也颇感兴趣呢么,再说,还有她那手里捏着的,像是话本子所说的那般的易容术,殿下往南地去,说不得也得能用的上不是?”
“易容术这种东西,终归不过是种乔装改扮的法子,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教徐姑姑盯着便是,这小丫头,待皇爷爷那厢把她过往都给查清了,着实没得什么问题,庞师傅你便安排几个能信得过、识字且擅长数术的太监过去她身边儿伺候。”
秦峥低声喃喃:“要是有那些个嘴巧的、善于奉承的,也跟着安排过去……不能说,似鸠县那般的木匠,她都教了,这在身边儿尽心伺候的太监,她却遮遮掩掩,什么都不往外透吧?”
“这能学多少,能从她那掏出来多少东西,能不能教人小姑娘把他们当成自个儿的入室弟子来教,就得看他们自个儿的本事了。”
“待得真能学出来,这宫里的工造监,军械坊,甚至往边关去瞧瞧能不能刷一把功绩,拿个什么虚爵的……也说不定。”
虚爵,指的就是一种类似于散官、寄禄官的存在,有粟米年俸可领,却无实际官职,又因品阶偏低,多用来赏赐一些身份低下、却又有实质上的突出贡献的存在。
类似于功劳不够大到封官,却又没有小到可忽视的地步时,拿来封赏、安抚人心的一种爵位。
地位虽是不高,但每年、每月能从官府领到的粟米俸禄,却是实打实的。
太监们最怕的,便是到老时,身边没有后人照顾,自个儿却又没了来钱的路子,等同是断了生路。
可要是有这么个虚爵捏在手里,不消多说,庞管家自个儿都清楚那些个小太监们对这事儿得有多上心。
一时半会儿的,庞管家也再想不出什么招儿来,只得甩了自个儿沾湿了的袖子,就地一矮,往地上一坐:
“咱家这命啊——怎么的就这么苦啊……”
“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就里外不是人呢?上头几座大山压着,咱家这主子,是一点儿都不为着咱们这些个给人当奴才的着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