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己章 — 40°42'00.0"N 74°00'00.0"W
面试结束时已经入冬了,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地去欣赏纽约的冬天。于是,我挑了一个週末,搭地铁进城去逛逛。当天的气温接近摄氏零度,但路上的行人还是熙熙攘攘,到处都充满着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座繁华城市的人。这时已接近圣诞节,纽约的圣诞节气氛绝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浓的。我从中央公园的西南端往位于西 45 街时代广场 (Times Square) 的方向走,一路上满是佳节装饰。位于第五大道的 Saks Fifth Avenue 是纽约的经典高档百货公司。每到圣诞节接近的时候,其橱窗将会变化成每个人心中的圣诞异想世界。不同品牌的东西在这里争奇斗艳,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附近洛克斐勒中心的巨大浮夸圣诞树已经立起。这颗圣诞树象徵着这个国家的强大与繁荣。它和中央公园里的那些枯树形成强烈的对比。唐朝与宋朝同时存在于一座城市里。爱热闹的会被那颗圣诞树吸引,爱孤独的会在枯树附近徘徊。不同的美都各有各的欣赏者。没有好坏,只是不同。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感动,各自在自己心目中的美面前领悟。逛了一大圈,我的髖关节开始隐隐作痛。我又回到了中央公园。不得不佩服当初在规划纽约市城市蓝图的人。他们知道一座城市必须有一部分是属于所有人的。不管是富裕的人还是穷困的人都应该有权利去享受这座城市中的一部分。这座公园是属于全体纽约市民的。每每在其中散步,都是我思考的最好时刻。我思考着自己的人生,思考着自己的选择,思考着身而为人的意义与价值。走累或想累了,我就停在湖畔,望着远方大楼映在湖面的倒影发呆。冬天的纽约有一部分如此热闹繁华,有一部分如此安静凝冻。
面试结束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我还没有收到后续消息。我不敢寄信问,我怕知道答案。我怕这个答案是否定的,我怕我唯一的一块浮木又即将漂走。我紧紧抓着这块珍贵的浮木,不肯松手。这个学期即将结束,我成功地交出七件衣服。在 Core 2 的期末发表时,我实在是按耐不住想知道结果的心绪。我寄信给了 A 主管,问她我的面试结果究竟是什么。她马上回了我的信,心中说:「我们已经在跑聘书流程了。但因为你的状况比较特殊,人资那边要想办法看用什么方式把你聘进来,所以我还没有寄信把结果告诉你。」我把她的信反反覆覆读了十几次。我成功在美国找到工作了。我来这里学的是服装设计,但我成功地拿到机器人业的聘书。在这块大陆上有人相信我相信的价值,愿意给我这一个机会。我差一点在同学还在发表期末作品时叫了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做到了。当天晚上是一个狂欢的夜晚,是一个买醉的夜晚。但是,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每个来美国读书的外籍生如果毕业之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话必须获得工作签证才行。美国的工作签证有很多种,其中最普遍的是一种名为「H-1B」的工作签证。这个签证每年有六万五千个基本名额,另外有两万个名额是特别留给来美国拿硕士或博士学位的外籍生。由于每一年来美国读书的人愈来愈多,导致从某一年起 H-1B 开始要用抽籤的方式获得。中籤率由于参与抽籤的人数年年上升而下降。因此外籍生在毕业后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难度逐年升高。虽然上帝不玩骰子,但身而为人有时还是得靠掷骰子来过活。为了要让科学人才尽量能留在美国,来美国读科学类学位的人可以获得三年的实习工作机会。他们可以用这三年来获得 H-1B 签证。换句话说,他们有三次的抽籤机会。但我只有一次机会,因为服装设计并不属于科学类别的学科。
拿到聘书之后,公司的人资向我说明我的约聘流程。公司会赞助我抽一次 H-1B 签证。如果成功抽中了,我的到职日会是在当年的十月初,也就是官方公布的 H-1B 签证的生效日。他没有说如果没抽中怎么办。我的心中掠过了一层阴影。但我心想:「我应该不会没抽中吧!」我又再次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现在是十二月底,抽籤结果会在明年的三月底公布。当时的我还沉浸在成功拿到聘书的喜悦里头,懵然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袭,进而改变我的一生。因为找到了工作,我和陈夫人的关係也不如之前紧张。她很高兴我的工作有了着落,我很高兴我向她证明了不是因为我来这边读「那个东西」所以人家不要我,而是我还没有遇到相信我价值的人。
在纽约的第二年,我搬到了上西区 (Upper West Side)。上西区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从西 59 街到西 110 街这个范围。这区算是纽约的富裕区,其建筑非常古典漂亮,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打扮时髦。不是暴发户式的炫耀型富裕,而是低调内敛的奢华型富裕。不会满身 Louis Vuitton,而是全身 The Row。我最喜欢的散步路线是走到脚程约五分鐘的美国自然歷史博物馆 (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过 Central Park W 进入中央公园,接着往南走到累了再折返。寒假过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半,下一个学期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拿到工作的关係,我刻意将原本两年的学程压缩至一年半。这样毕业之后刚好可以衔接新工作,完美!趁着开学前的空间,我挑了一天跑去参观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正在展的塞尚 (Paul Cézanne, 1839 ~ 1906) 大展。到目前为止,我的感知能力已经恢復了不少。我可以站在梵谷 (Vincent van Gogh, 1853 ~ 1890) 或莫内 (Claude Monet, 1840 ~ 1926) 的画面前去感受这两位后印象派 (Post-expressionism) 大师在创作时的心境并深受感动。但是,我始终看不懂塞尚的画,总觉得塞尚的画没有完成。该如何去定义「完成」或「未完成」也一直是我很有兴趣的命题。在 Parsons,有些教授非常讲究衣服的完成。不单单是外面看得到的地方要将布料的边收好,连里面看不到的地方也必须收得漂亮才行。但如果让模特儿穿上未完成的衣服走上伸展台应该会是一次有趣的社会心理学实验。科学或者时尚应该都尝试看看去挑战人们既有的认知。「完成」或「未完成」应该是主观的意识而非客观的阐述。我会认为塞尚的画没有完成是因为在我心中已经有了对于「完成」的客观阐述。我们都知道一件完成的画作应该要是怎样。但事实是,「完成」应该要由创作者自己去定义。塞尚认为他的画作已经完成,他的完成变成了二十世纪艺术的新完成。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塞尚画作的时候时常想起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 (1626 ~ 1705)。他也在其画作中用寥寥几笔重新塑造了最好的完成。一块墨晕开来就成为小鸟的身体,也不多加渲染,再点上两个圆点成为眼睛也就完成了一幅画。然而,要在所有人都认为你的创作是未完成的压力下去相信自己的作品才是当代最好的完成谈何容易。塞尚到生命结束之前都不晓得他将在人类歷史上扮演什么角色。他是所有现代艺术家的父亲。他的完成是属于人性的完成,使人类的文明与思想得以继续发展下去。他在世的时候没有人认为他会画画,但是他继续画下去。他在所有人认为的未完成中最终完成了他的完成。当所有人都唾弃的时候他还是继续相信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勇敢地画下去。当时的我还不晓得我之后会多么需要塞尚的思想。
最后一学期开始了,我充满斗志地迎接这学期。为什么呢?因为这学期有一门关键性的课,名为「Core 3」。我认定这门课将会出现我的代表作,一个集结我所有精力、天份与思想的系列。在开学的前一週授课的教授 James 就寄来一封信要我们开始想这个系列的主题。这门课只有一个 Project,一整个学期整整十五个星期只做这一个 Project。这个 Project 的命题是要我们设计出一个完整的系列并实际做出其中的两至三套。它的主题要由做的学生自行决定。你就是一位设计师,你想要设计什么就可以设计什么。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你的题目。教授 James 的工作就是在每位学生旁边提供意见并帮助学生能够在这短短的十五週完成这个 Project。我在寒假期间就开始思索我想做的题目。一开始我选定的主题是「红楼梦」,我想用里头的金陵十二釵为灵感来设计这个系列。然而,当我开始蒐集资料后我发现这个主题太过抽象,就设计上没办法走得很远。其中又以林黛玉最为困难。前八十回的作者根本没有描绘林黛玉的具体形象,她就是一道光般的存在。最后和 James 讨论过后,我放弃了这个题目,重新寻找。我又回到了原点,但时间还不算太迟。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院刚刚展完镇馆三宝,分别是范宽 (950 ~ 1032) 的〈谿山行旅〉、郭熙 (1023 ~ 1087) 的〈早春图〉与李唐 (1049 ~ 1130) 的〈万壑松风〉三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山水画。东方的博物馆和西方的博物馆最大的不同点是在于前者千山万水,后者全都是人。在罗浮宫里,一幅幅的画作全是描绘人的各种样态。但在故宫里,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全是大山大水。人在东方的近代艺术里一直是缺席的。我非常想要了解中国的艺术为何如此追求悠远的意境而不去处理人的问题,所以我用很快的时间就决定要以中国的山水画作为我毕业製作的灵感来源。除了好奇心,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比起红楼梦,山水画是更好发挥的题材。于是我开始做研究。山水画跟西方的风景画很不同。西方的风景画是画家拿着画架到户外写生发展而来。但山水画根本就不是写实的画作,而是画家心灵的空间。何必如此麻烦周折地带着大包小包去户外写作。出去玩就是出去玩。玩回来之后再拿起画笔画,把那一天游歷在山川里的感觉画下来。因此,山水画其实算是一种抽象画。但中国的艺术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画山水的。唐代注重的是人而非山水。大唐盛世奠定了以人为本的艺术精神。人才是画作的主角。然而,之后发生的安史之乱 (755 ~ 763) 改变了中国艺术史的轨跡。当人们看到虢国夫人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子裴徽落入敌军手中而亲手杀死他,或者是看到唐玄宗仓皇地经由蜀道逃往四川避难。曾经是富可敌国的尊贵外戚又如何?曾经是权倾天下的第一号人物又如何?到了如今也只不过是行走于大山大水中的一粒微尘罢了。当人们看破了现实世界中的荒谬性,他们开始停止向外的争夺,反而转向内去寻找自己平静安寧的内心世界。山水画于是就从这样的巨大思想转变开始发展,直至今日。我们现在讲到山水想到的是用水墨去渲染画面。整张画没有任何色彩,就只有不同深浅的墨色层层交叠。然而,一开始的山水画是有顏色的。现在藏在台北故宫的〈明皇幸蜀图〉其山体就是由浓重鲜艳的石青、石绿和赭石等顏料所构成。这幅画描绘的就是唐明皇,也就是唐玄宗,为了躲避安史之乱而经由艰难的蜀道逃往四川的过程。这整幅画的主角其实是高耸入天的山石,人在里面只不过是过客而已。这样的风景从来没有因为人的到来而喜悦,也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悲伤。我们身为人的各种情绪,狂喜、大悲、瞋怒、忧愤,都只不过是个人的执着而已。我们都会因为生命中发生的每件事有不同的心境,但在大山大水面前这些都不重要。当我们在繁华中享乐时,我们不会去思考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唯有当繁华转为幻灭的时候,生命本质的思考才会浮现。读了这么多资料,自认为对于中国的山水有了些许认识,但我后来才知道,想要真正懂山水必须当幻灭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方能彻底体悟。
做完了初步的功课,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实验。一个好系列之所以好主要原因是要有连贯性 (Cohesiveness),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必须由一条主线串接。当然这其中可以从主干旁边延伸出去创作,但设计师必须从头到尾顾好这个主干。在创作的过程里,很容易发生的状况是设计师太兴之所至进而导致第一套与最后一套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列。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唯一的方法就是无止境地画草图去尝试各种可能性,然后再从其中排列组合出一个连贯的系列。一个星期生出一百个草图是基本的数量。除了画草图,其它实验也是极重要的。像是去尝试各式各样可以印在布料上的图样或是用布料去做各种不一样的质地变化 (Fabric Manipulation)。这学期的前五週全是实验週,在这段时间内容许各种不同的尝试与失败,但是从第六週开始衣服的製作便要如火如荼地展开。我每週按照 James 排定的进度稳定向前推进。到了第四週,我已经把大部分的实验完成。其中比较花时间的是布料的寻找。我跑遍曼哈顿岛上的布料行,总算最终让我在时装区 (Garment District) 的一间布料行找到适合山水画的布料。这块布料表面看起来是石绿色,但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反射出不同的光泽感。这是因为在主布料中又参杂了黄线所產生的质感。解决了主布料,再来是用来装饰在衣服上来营造出云烟繚绕之感的次布料。为了製作出立体的质感,我特别选用带有些微弹性的塔夫绸 (Taffeta),在上面印上泼墨的图样。每一个装饰在衣服上的「云」都必须先用缝纫机收完边后用手缝的方式完成。然后再把每一朵云手缝在衣服上。这两套衣服光是布料就用了将近二十公尺左右。因为有了前两学期扎实的训练,到了这个时候整个设计流程大概八九不离十。但 James 的标准非常地高,他是一个很会逼出学生极限的人。一开始,他质疑我的设计前后不连贯,要我回去改。我反反覆覆与他积极地讨论后,终于在第五週把整个系列定好,并同时在心中决定我想要实际做出哪两套。但在第六週要开始做衣服的第一次样本衣时,他又觉得我原先决定做的那两套太过于简单,他希望看到更复杂前卫的作品。我被他激起斗志,决定要挑战我设计的这系列中最浮夸的那两套。
在设计这个系列的过程里也是我第一次领悟到「颠覆」这个概念。从小在岛屿上所受的主流教育从来不会鼓励学生去颠覆。颠覆是对旧有体制的挑战,而儒家思想是要去维持这个体制的稳定性的。一个被海洋像母亲那样温暖环抱着的岛屿具有的却是大陆性的思想。大陆性思想求的是像土地一样的稳定安逸,而海洋性思想是会想要去冒险、去颠覆的。我想这座岛屿会偏向是大陆性思想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它背负着中华文化七千年的沉重歷史包袱。这七千年来有太多的前人成就,很狭义地从绘画上来举例,有北宋山水、南宋山水、元四大家与明末清初的四王四僧等…。这些成就尊敬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颠覆呢?但真正的尊敬其实是颠覆。东方与西方的文化脉络均可以找到具有颠覆哲学的例子。西方有毕卡索 (Pablo Picasso, 1881 ~ 1973) 用 58 张立体派 (Cubism) 绘画去破解十七世纪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开兹 (Diego Velázquez, 1599 ~ 1660) 的传世名作《Las Meninas》。把西班牙的文化像长卷一样摊开来,会发现每一个阶段虽然如此不同但其实每一个阶段都是衔接上一个阶段的再创造。还有英国画家法兰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909 ~ 1992)。培根让教宗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处在一个窒息的空间,绝望地尖叫起来。而东方则是有明末清初的画家石涛,他在《万点恶墨》里写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句话呀!一个人在作画,如果心中老是有米颠或北苑,就永远离不开窠臼。当一个人被困在窠臼里,大概就离创造愈来愈远了。
时间到了第七週,我们开始全力实作出各自选定的那两套。通常衣服的製作,特别是定价高的衣服,不会一开始就从真的布料下手。通常会在剪真布料之前先用一种名为「Muslin」的便宜布料做一到两次样本,穿在模特儿身上确认一切都是设计师想要的样子后,再用真布料去做。因此,James 要求我们至少要做一次样本衣。样本衣做好之后,要先经过一次试衣看有没有地方需要做调整。第一次试衣完之后再用真布料做,做完之后要再经过一次试衣,方能进入下一个环节。基本上,只要一进入製作阶段就代表没什么时间休息了。我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是走到缝纫机前坐下,开始疯狂缝衣服。从白天缝到夜晚,从平日缝到假日。日赶夜赶终于在第一次试衣前将样本做好带到课堂上让学校请来的模特儿穿上身。因为我想要让衣服的表面呈现出山石的纹理,就像是用布料去「皴」出岩石的质地。因此,我选用一种特殊的技术,叫「减法剪裁 (Subtraction Pattern Cutting)」。此种技术是利用布料的负空间来创造出廓形 (Silhouette) 随机感,其概念有点像是半导体製程中的正负光阻。用随机感来创造出衣服在人体上不同层次的变化。当模特儿穿上衣服时,她就像是一座中峰鼎立的大山。其山势严峻,里头的岩石层层叠叠,是不同地块经由长时间相互挤压出来的结果。人体是丝质的绢,我就是范宽,我就是李唐。如果不用另外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去颠覆古人的伟大成就,那这座岛屿上的文化就无法延续。
经过了几週充实紧凑的创作,终于放春假了!虽然放春假那週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步调做作品,但我还是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我走出位于西 76 街的住处,往中央公园方向走,穿过整个中央公园来到上东区 (Upper East Side)。今天的目的地是索罗门.古根汉美术馆 (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 内的后印象派大展。在看展前,我走到了美术馆旁一间人声鼎沸的早午餐店觅食。落座后一位跟我比肩邻坐的老太太跟我聊起天来。她问说:「你现在是学生吗?」我回说:「对,之前工作一阵子之后又回来当学生。」她接着问:「你是学什么的?」我说:「在 Parsons 学服装设计。」她说:「那是一间好学校。你之前的工作也是服装艺术相关吗?」我回了她的问题说:「不是,我之前在岛屿担任工程师。」她说:「很特别的经歷。左脑和右脑都有开发过。」我微笑以对。之后她的朋友加入,我就没再跟她聊下去了。吃完早午餐走到外面,大片大片阳光如金黄稻穗般洒落,微风徐徐,气温宜人。我还是贪恋春天纽约的户外,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才进到美术馆里。古根汉美术馆的内部与外部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从外部看,它像是一个巨大的蛹被结成一半。从内部看,蛹里面孕育着伟大的人类创作。没有楼梯,观者就顺着平缓的坡道缓缓向上,艺术品就陈列在坡道的一侧供人一路观赏。
今天主要的目的是要来看几张毕卡索的画。作为一个创作者,毕卡索可以说是在近代艺术史里一个典范级的标竿。他从小受到最好的古典绘画教育,但他并没有死在古典里,他反而去颠覆古典。从一开始的蓝色时期到后来的新古典风格,他每一个阶段创作的中心思想都是环绕在如何颠覆上一个阶段的自己。不断地质疑自己,不断地否定自己,始终不让自己陷在原地踏步的悲剧里,一直往前走。古典的绘画教育讲究的是从文艺復兴奠定下来的严格的光影变化 (Chiaroscuro) 与彻底的透视分析 (Perspective)。因此,画家必须把自己的绘画功力练到画什么像什么。但之后由于照相机的发明,画家画得再像都不可能比照相机所照下的相片来得写实。因此,有些画家开始重新寻找自己作为一位画家在歷史里的定位,毕卡索就是其中一位。从蓝色时期开始,他画中的人物开始变得写意。一位母亲用巨大不写实的手紧紧环抱着她心爱的孩子。虽然颠覆了解剖学,但完全对了。一位母亲对于孩子的呵护就是要用这么大的手去环抱着他。毕卡索是少数在绘画市场里不会把自己搞烂的画家。蓝色时期的作品受到巴黎富裕阶级的追捧,大批大批的买家争先恐后地想要入手一件毕卡索蓝色时期的画作。但他自己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绝对是死路一条。他转而去画其它题材,永远回到人的原点去创作。接在蓝色时期后面的暖色系时期是比前一个阶段更具有诗意性的。一个画面里有两个身材健康的男孩,后面简单地摆几个陶罐,整体呈现出一种大地的稳定感。男孩的身体一样不写实,用古典的绘画技法来看简直是造反,但又完全对了。当一位创作者时时刻刻回到人的原点去创作时,他可以这样地自由,这样地不去受到传统技法的綑绑,大步大步地往前走。这是我在毕卡索的画前面最大的感动。接受完了大师的精神感召,我又将自己沐浴在纽约春日的暖阳里,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四零五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四十八分。当我买完晚餐走回家打开信箱时,我看到了一封信。信的标题写着:「很抱歉,您今年并没有抽中 H-1B 工作签证。」我的手开始颤抖,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再把信的标题逐字看,依然是「很抱歉,您今年并没有抽中 H-1B 工作签证。」那行字里的「not」,无论我揉了多少次眼睛都还在。看到这封信的当下,心中顿时出现了好几个问题,「怎么可能会没有抽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公司会想其它办法吗?」、「公司愿意再帮我抽一次吗?」。身为理性思考份子所具有的冷静篤定开始分崩离析。恐慌感把我整个人吞噬。我抱着头,不断用指尖抓头皮,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刺激我的猪脑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解决方案,同时也在想能不能用这样的方式把信中的那个「not」变不见。人其实不是理性的动物。我用仅存的一丝理性抑制住我发抖的双手,艰难地寄了一封信给公司的人资与 A。信中说:「我刚刚收到移民局的信说我今年没有抽中 H-1B 签证。请问接下来要怎么办?」A 马上回信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这不是一个好的状况。我会再跟人资确认看看有没有其它方法可以将你聘进来。」当天晚上是一个失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想这段时间完成的事。我为自己完成的事感到骄傲,但这些完成在没有运气的情况里都不算是真正完成。就算拿到了聘书,没有工作签证也还是枉然。我在科学与时尚两座大山间构筑一座吊桥,但最后的那一块木板没有铺上。整座桥崩塌,吊桥变成了「掉」桥,我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隔天早上,我从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我好希望自己变成一隻昆虫,可以从此不与这个世界沟通。我看看我的手依然是手,看看我的脚依然是脚,醒来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昆虫。我像一具尸体往学校前进。还是照常跟 James 讨论,还是照常做我的作品,但我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感觉。没有签证,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下去。这时,有一封神秘的信寄到我信箱,信的主人名叫「William」。信中写道:
You have tasted the downbeat side of life, while you still try your best to color this world in your own way.
The world interpreted by you is more than three dimensions compared to other people.
As time goes on, you will discover all that has happened in the past, good or bad, turns out obliging and supportive for the final goal.
信中的语言像诗句一样优美,抚慰我绝望的心灵。如果从前我的人生函数是 f(x, y, z),那从今以后将会是 f(x, y, z, t)。这个新函数里面的「t」是「tenacity」。我在 William 先生寄来的信中重拾些许信心。此时,公司的人资回信了,写道:「是的。刚刚我确认过,你今年确实没有抽中工作签证。但我帮你问过你的单位,A 主管愿意再帮你抽一次。如果明年有抽中的话,我新的到职日将会落在明年十月初。」看到这里我刚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一半。心想:「明年十月?今年也才过到三月底。如果新的到职日是明年十月的话,那我今年五月毕业后到明年十月间的这整整十六个月的空窗期要怎么办?」我的心中又是一连串的问号。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完全要靠我的自由意识去作答。看完人资寄来的信,我把信中的内容转化成我自己的语言然后寄给 A。过了几天,A 回信跟我说:「不晓得你接下来几天有哪一天比较有空?我想打电话给你说明一下我这边有的几个方案。」我回信跟 A 敲定了两天后通电话。在这之间,我上网查了些资料,看能不能找到没抽中 H-1B 的其它解决方法。但苦于我来美国读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的一年实习也只能做服装设计相关的工作,因此没办法用实习的身份进机器人业。我有查到一种可能的方案是请公司选择帮我申请另一种不用抽籤的「O-1」工作签证。但当我向公司提出这个请求时,人资断然跟我说当时在跟我谈聘书时就已经讲好走 H-1B 签证这条路,所以公司不会帮我申请 O-1 签证。在与 A 通电话的前两天,我知道 H-1B 将是我唯一一条路。上帝不会掷骰子,但我必须掷骰子来决定我的命运。
两天过后,终于到了我与 A 约定的时间。四点整,我的手机响起,果然是 A 打来的。接起电话,A 用亲切的语气说:「哈囉!你好吗?」我心想:「我怎么可能会好,我都快薨逝了。」但我还是昧着心回说:「我很好!」A 接着说:「我现在手边有几个方案。」接着,她就向我叙述这几个方案。
一、 我们愿意再帮你抽一次。但由于我们不能用实习的身份把你聘进来,所以从现在到明年抽籤前的这段时间你先在纽约的时尚业找一份实习。如果明年你能顺利抽中的话,你可以在明年十月报到。
二、 你今年五月毕业之后回岛屿重新投履歷到我们的岛屿分部。我相信以你的实力一定会再被看见,然后走完整个面试流程重新被岛屿分部录取。顺利进入岛屿分部一年之后,我们再用另一种不用抽籤的跨国公司签证「L-1」把你聘回来。但必须先跟你说,如果选择了这个方案,那你在美国拿到的这个聘书就会作废。
三、 聘书直接作废。
听完了她的叙述,我混乱的思绪一时没办法下决定。我于是跟 A 说请她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这几个选项。A 回说:「这星期要给我答覆。人资那边一直很想要把你的聘书作废掉,是我一直帮你挡着。记得,要快点做决定。」掛上电话前,我像是一隻垂死的动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说:「真的就只有这几个选项吗?能不能在岛屿帮我开一个职缺,让我不用重新面试直接回岛屿进分部工作。工作一年之后再回到美国。」A 回说:「因为你现在还不是我们这间公司的正式员工,所以我们无法做到这件事。你要知道,人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转念的。不会每件事情都顺着你的意思走,这世上的因果律 (Causality) 不是这样运作的。」掛上了电话,我在路边蹲了好久。我全身缩在一起,让自己保持在一个球的状态,我努力从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里理出一丝丝可用的想法。选项三不用说,直接删去。选项一,实习不一定找得到,找到了也有很高机率是无薪实习。我不可能再要求家里的经济援助。就算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有薪水的实习,如果明年又没有抽中呢?每一年抽 H-1B 的人愈来愈多,明年抽中的机率铁定比今年低。我今年都已经抽不中了,明年我能抽中吗?选项二,放弃这边的聘书重新回岛屿找工作。到目前为止,我离开岛屿的科技业已经有两年半的时间。岛屿上的思想有办法接受这两年半的大胆出走吗?岛屿上的思想有办法接受一个异变的生命吗?A 在电话里说她有信心我一定在岛屿上会被再看见。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安慰我的话语而已?从小我做选择题都会有一个正确的选项,但人生的选项往往没有一个是绝对正确的。我用我的自由意识走到现在,我也必须继续用我的自由意识去承担上一个自由意识做出的选择而產生的后果。我已分不清这是痛苦的自由,还是自由的痛苦。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得逼自己做出一个选择。
这几天纽约的天气又从原本的春日暖阳转为阴雨寒冻。我蜷蹲在路边,像一块孤独的岩石。这块岩石没有絳珠仙草的雨露滋润,只能从宇宙的洪荒里完成自己艰苦的一生。我眼神空洞地站起身来,拿起紧握在手中的手机,拨了电话给 A。电话通了,我只说了一句话,「我选择选项一。」